什么是书法传统

　　我们现在都在讲，要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指的是个大传统，书法传统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所谓传统，『传』是传承的意思，『统』则指纲纪、准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指历时久远、世代相传、共守一定的准则、规范，取得共识的某种形式及其风尚。当然，随着时代及条件的改变，它会有一定的发展和变化。那么书法传统是什么?我认为它包括两大方面：

　　一是书法的艺术美。这是书法的形式本体。书法具有艺术性，它是由实用文字发展起来的一种艺术，在汉字的创造与实用过程中炼就了艺术美。诸如书信、便条、公告、抄经、诗稿、文稿等，不仅仅是生活信息的记录与传递，同时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二是书法的精神美。这是书法的精神内蕴。书法不仅给人形式技巧上的审美感受，同时由用笔、结字、章法、墨法等形式要素共同作用创造出来的书法作品，给人以精神美的感受。这种精神美反映了书写者的个性气质和人文情怀，包括文学、哲学、艺术、政治、经济、科技等综合学养。

　　这两个方面相辅相成、相互作用，作为书法传统的统一体，从古至今，传承有序，并不断有所创新和发展。

　　书法具有『天生丽质』的艺术美

　　我国古人创造汉字时，也经历了一个漫长而艰辛的探索过程，由最初的结绳、刻划逐步演进到象形文字。中国汉字有六大造字方法：象形、会意、指事、形声、转注、假借。转注和假借是用字方法的延伸，前四个是造字方法。造字方法中最基本的是象形，在象形的基础上，产生了会意、指事、形声等。会意是两个以上象形独体字的合成。指事是在某个象形文字的特定部位加上指事符号，如『木』，上面是树叉、中间是树干、下面是根茎;如写『本』字，就要在『木』字下面加一横划，示意这是根部;『末』指的是树梢，所以这一横加到上面去了。形声字，一个形符、一个声符，比如江河的『河』，『水』是形符，『可』是声符，所以『六书』的基本是象形。象形具有高度抽象的画意，如『马』，马头、马身、鬃毛、四条腿;如接受的『受』，中间是一叶扁舟，上面一只手在推，下面一只手在接，这就是由象形字组合成会意字;再如『集』字，下面是木(树)，上面是隹，就是鸟形，在篆书里面有一个或三个『隹』，也就是一只或三只鸟停在木上面，就是『集』字……种种组合呈现出各种不同的美妙形式，这种美感来自于人们对于自然法则的认识。

　　象形文字逐步过渡到注音文字，就完全符号化了。世界史上的文明古国如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和古中国，这些文明古国过去都有象形文字，但除了中国，其他古国的文字逐渐演变成了纯符号的拼音文字，传统就被割断了。唯独中国的汉字还保持着传统，从最早的象形，如仰韶、大汶口、二里头等发现的刻划符号，到殷商时期逐步趋向于象形文，与早期纯象形符号产生了区别，再经过两周古文、大篆，文字演变越来越规范化、抽象化，到秦小篆时完全整齐划一了。隶、楷、行、草最后发展到狂草，通过一系列字例的排比，我们可以发现，文字演变的过程环环相扣，来龙去脉清晰可见，这就是中国汉字的伟大之处。

　　若是一个不了解文字学的人，在他面前放一个甲骨文，再放一个狂草书，他会觉得两者之间没有关系，但如果把中间环节的若干字例补上，就会恍然大悟—从甲骨文到狂草书，整体看起来是一脉相承的。在世界上，这种现象只有中国的汉字有，因为在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传承中，中国汉字的用法没有离开根本，传承变化有序。不仅文字如此，中国人特别强调的创新发展，也是有传承的发展，不主张脱离根本的突变。在中国传统观念里，『平地起惊雷』冒出一个没有根本的东西，是难以被认可和接受的。中国书法的『天生丽质』，就是因为汉字本身已包含了丰富的艺术美因子，而这种『因子』成就了书法艺术。

　　我们的祖先创造汉字时充分体现了他们的智慧。古人通过对自然法则的理解与活用，使每个字的组合、偏旁的搭配形成了开合、聚散、虚实、长短、轻重、疏密、欹正等若干对偶范畴。书法家在书写汉字时，渗入自己的个性、气质和审美理想，从而造就了有别于他人的个性风格，具有鲜明的『身份认定』特征，这就是美学上的价值。比如某件作品一看就是傅山的，某件一看就可以认定是董其昌的。五四时期的文化精英们曾要废除汉字，他们误以为是古老的汉字阻碍了中国社会的进步，但废除汉字和书法的想法最终都实现不了，因为他们自己从内心、从感情上都舍弃不下。

　　发扬书法传统并不过时

　　在今天，对于传统的研习和深挖，依然是习书者的必经之路。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变化，传统都是我们不能丢弃的根本。古人习书虽然是以实用为基础，而环境和心境使然，使先贤很多『无心之作』成为无与伦比的经典艺术品流传下来。故此，发扬和继承传统，在当代有着深远的意义。

　　学习传统，首先要学习的是古人的心境。古人在某种技巧或某种惯性使然下，经过长期磨练逐渐形成了越来越老道、越来越熟练的写法，看似漫不经心，却能写出趣味、写出品位来，这是一种很难达到的境界。在当下，习书者要想达到这种超然境界，需要的不仅是时间的磨砺，更要守得住自己的内心，耐得寂寞好读书。要使作品具有一种古人的静气、书卷气和氤氲之气，就要多读书。书法作品的文化气质是通过读书得来的。其次，要学习古人对文化品位的追求。为什么古人的作品耐看，今人的作品不耐看?其原因就在于古人的作品是用心写出来的，是其文化素养的综合呈现，而很多今人的书作，是在短时间内制作出来的。有些人把心思和脑筋都花在了形式的追摹上，追求一种炫人眼目的猎奇效果，这是当代人的缺陷。追求一定的形式本无可厚非，但形式的追求不能以内涵的缺失为代价。而且，形式本身就是内涵。所以，追求形式，不能脱离内涵。古人对形式与内涵的追求不是脱节的。我们看苏东坡写字，似乎多少年都是老样子，只不过有时生一点，有时熟一点;有时显得开张一点，有时显得收敛一点而已。表面上看没有太多变化，实际这是书法作品的一种自然呈现，并没有刻意去追求所谓的风格的突变。现在的书家如果这样一成不变，可能很快就会被淘汰，这是书法进入展览时代后的一种必然现象。置身于现代展览时代，如何既能保持书法的传统性，同时又能出新意，这是对书家自身书法文化修养的综合考验。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的书法创作力争追求对书法传统的挖掘，传统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无尽的源泉。

　　我觉得，当代书风需要正确的引导，需要深挖传统，以传统精髓的继承来正本清源。这就需要一群有学养和文化内涵的书坛精英，成为当代书坛的引导力量。真正的书家，与那些刻意追摹评委喜好或模仿某种样式而获奖或入展的人不同，那些人尽管取得了一些名利，受到一时关注，但这种虚名又能维持多久呢?我一直认为，书风的形成必须有一个稳定渐进的锤炼过程，不能片面追求形式，更不能纯粹商品化，而应该把习书当成一种艺术修养去追求。书法艺术要达到一定的高度，光靠新颖的形式是不行的。形式新颖属于时尚范畴，而时尚的变化是最快的，很容易模仿成风也很容易被淘汰出局。书法是养出来的，这一点与其长期以来形成的历史规律相吻合，就如近些年来火热的拍卖会上，能够拍出高价的最终还是耐看的经典之作，这就证明了一点：承载了传统、有内涵的东西，才能经得起时间考验，才会有流传的价值。

　　由此可见，发扬书法传统，在当今中国社会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中国书法在当代日益凸显出『四性』，即文化性、人本性、社会性、国际性。书法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图表，作书之『法』和做人之『法』是统一的，都是为了教人『敬正』、『知耻』。书法中蕴含着刚柔性格、进退智慧，贯通着真善美的高雅品位和追求;书法的教育和传承，可使国民得到心灵的滋润、品位的提升和素质的提高，是非常有好处的。书法要占据最后制高点，其本体的训练所要达到的高度、水平的扎实与否都至关重要，同时综合学养、文化品位要与专业水平相匹配，这两方面都要加强，才能创作出既耐看又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精品。

　　(本文刊发时有删节)

　　徐利明书法集评

　　启 功：

　　吾友徐君利明，春秋富，记问勤，著述多，挥洒敏。虽睽隔多年，但每于刊物中见其手笔，知于八法之学，一日千里。今将展出书作，属加题识。他日如见真龙，益我必更有多于往日者!

　　刘九庵：

　　徐利明先生的几个临古手卷，临的都是书史上有名的作品，有的是帖，有的是碑，再就是流传下来的墨迹。唐宋元明清种种墨迹十分丰富，为后人学习书法提供了大量宝贵的资料。今天这些墨迹看起来非常亲切，原因是过去看的比较多一些，虽然不是原作，只是临摹作品，但感觉像是亲笔书一样。 徐利明先生的这些临古作品可以说形神兼备。我过去也看到过一些临摹作品，总是摹几家还比较好，或临的笔画比较完美，但都没有像他这样，这么多家都照样临下来，这在过去的书法展览中是很少见的。

　　成复旺：

　　在中国古代，『美』与『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般纯粹形式上的叫美，顾盼生辉的那种叫妙。徐利明的书法，从形式美的角度来说，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美，有种妙趣从他的笔画当中透露出来，飘逸而出。所以我觉得他写每个字都不是刻意追求美，但这个字又很美，有一种顾盼生辉、飘逸流动的美。如果要给学生讲解什么叫『妙在笔画之外』的话，徐利明的一些作品可以作为很合适的例子来说明。

　　刘 艺：

　　我觉得作为一个以书法为专业，或是作为一个将自己的志趣放在对书法的探索和追求当中的人，像徐利明这样年富力强，这么涉猎广泛，如果没有过人的精力和坚强的毅力是做不到的。把书法作为专业来讲，很容易停滞，达到一个高度以后，也就到此为止了，尤其是在一片恭维和赞美声中很快停滞。徐利明能够这么广泛地涉猎，打开那么多扇门，那么多扇窗户，并且是那么广博，那么深邃，可以说是九曲十八弯，很不简单。所以，看了徐利明的展览，我得到一个很大的启发，就是别停滞，要不断往前走，进入最幽深的地带。

　　尉天池：

　　仅就利明教授的书法而言，他的多种书体均有很高境界的自家本色。这本色主要体现在他的清逸型的书法风格中。从这种风格的内涵来看，一是清明开朗;二是清气浓郁;三是洒脱率真。他的书法线条富有清健的内质和洒脱的外象;在通篇黑白分割的线条组合关系中，散开处意气风发而不松懈，密集处进退从容而不困闷，特别在白处，即无点画之处或点画之内的飞白处，尤其显得清明、开朗、醒豁、空灵。可见他深悟在白处、虚处、无处，从而创造着意境这一书法艺术的重要法门，从而使他的书法具有高品位的素质。他用笔的果断而爽利，墨色的丰富而鲜活，体势的自然而奇巧，通篇的明快而畅达，显得清气浓郁而无凝滞的姿态、混浊的气象，由此可以感觉到他崇尚清气力避浊气的书法美学观。他那洒脱率真的创作情势和激越豪宕的创作情思，在他的长篇巨作中尤为明显，洋洋洒洒、大气磅礴，既展现出神情的交融、气息的流动、韵致的清雅，又可见出他进行书法创作的胆量、学识、悟性和运筹能力。

　　林 岫：

　　国外讲究人才学，要有自出人杰的精神。我觉得在书法界，在江苏能够出现徐利明这样全面且德艺双馨的人才，非常了不起!有些人说文史类都是书呆子，但读书多不一定就有呆气。中国文学史、书史上可以说书呆子很多，但有灵气、能光耀中华书史、诗史、文学史的也是高手如林。读书多、学者化就搞不好创作吗?不见得!徐利明就是其中的一位。看到展览中他所书陆游《金错刀行》和李白《将进酒》两幅长卷草书作品时，我就想，我们该搞一个什么样的展览，中华诗史上有多少精彩的作品，那些作品朗诵的时候都能长民族志气，弘扬民族文化之风。

　　苏士澍：

　　看了徐先生的展览，最大的感受就是两个字：『大气』。这是他的作品显著的特点。他的大气不仅体现在作品的大幅形制上，而且表现在他的艺术创作的气势宏大上。不管小字还是大字，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大气。他的行草书具有传统的特质，创作中不计较细枝末节而注重气势的宏大。相信看过他展览的人都会有同感。那么，这种博大的艺术境界是怎么产生的呢?首先源于徐先生对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领悟;其次，他的博大来源于他在传统艺术上的功底。仅就书法而言，上承秦汉下到明清，历代大家的东西都有所吸收;第三，艺术境界的大气来源于他作为大学教授的渊博学识。他在研究学问的过程中涉猎非常广泛，诗、书、画、印均有很高造诣;第四，来源于他的性格、气质。性格开朗，就有一种拥抱世界的气度。以上诸多方面造就了他作品的大气。徐先生的书法实践给高等艺术教育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榜样。

　　查 律：

　　徐利明教授认为，艺术创作要内心有所感从而一吐为快，因此他自号为『开心先生』，无论书、画、印都追求畅快。他的创作过程与作为结果的作品一样感人。作印时，他将印面抹黑，以刀作笔，径直刻写，在刀石声中，一挥而就。心与刀合，刀契于石，明性见情，意气溢于刀石之间。刀痕即是心迹，因此看似草草的急就，却在刀锋的起落之际情意俱在，瞬间真意凝于石面。

　　把刻印当作『赏心乐事』来对待时，艺术创作是一种愉悦，作者能得意其中，人的性灵即人的精神生命与作品是合一的。当印章的创作走向情绪化之后，人与人的区别也就没有了，情绪是大众每个个体都有的基本心理现象，本质上无大的区别，往往是自发的，零碎的，一闪而过的。只有将情绪转换成某种感情，才有其厚度，而感情必须与一个特殊的人相遇才会具有其深度。人的修养、学识和性情使得普通感情上升为一种可以审美的情感，这种情感贯注于作品时，真正的艺术创作才完成了。在巨匠的手下，这种创作似乎又是多么轻松，所谓妙手偶得，有着深刻的内涵。

　　薛元明：

　　从艺术积累来看，徐利明一是转益多师。林散之、高二适、启功、陈大羽、沙曼翁等前辈教给他很多东西。按理说，当时学习的客观条件要比现在差，然而最终是更有利的一面占据上风：环境单纯，有足够的包容性，能够充分发挥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因势利导、触类旁通，故而于诗书画印之间游刃有余;二是取法多元。基于个人对书法史的梳理，他的书法创作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序列』，包含商周秦、汉魏六朝、隋唐、明清等多个时期，涉猎甲骨文、金文、隶书、简书、章草、褚楷、魏碑、大草等，多而纯粹，相得益彰，融会贯通。如今书坛看似繁荣，然积弊沉重。书法本身被切割成各自独立的子系统，很多人在探求中不得不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企盼略有所成已属不易，更从何奢谈全面建树。有大志而成大器者，必定不拘一家一派之术，不专事一技，兼容并取。

　　从徐利明的创作状态来看，一是手法多变，多种风格并进。真草隶篆多体兼涉，诗书画印相互融通。笔墨既凸显了审美价值，也做到了写意造境，充分展现文人情怀与时代风尚。既能从巨幅作品中感受到一泻千里的磅薄气势，又能从尺牍领略到咫尺间的空灵意韵;二是随性而书，注重在自身个性基础上扬长避短。徐利明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领悟到，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气质，最终就有什么样的个性风格，并不是以所谓的风格来印证自己的气质性格。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当代诸多书家认为一定要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新派与旧派之间做出选择，以至于削足适履或固步自封。徐利明并没有这种焦虑与困惑，因为他的文化世界具有自信、自足、圆融的特点，东方与西方没有鸿沟，古代与现代之间没有裂罅，既有学院派的训练，又避免了学院派的局限。他的书法个性立足于自身独特的艺术观、审美趣味和气质禀赋等综合因素;他的创作灵感和风格源于自身的思想情感和艺术才华。布局谋篇、形式构建等技巧方法则是个人表现力的全面运用，在个人强势的综合实力基础上，循序渐进地形成了自家风格。

　　徐利明论书诗

　　砚边随感

　　一

　　钟王分质妍，法罩两千年。

　　今世标新者，何人离此泉?

　　二

　　弄翰开心事，岂求媚世人!

　　流风非我趣，两忘境通真。

　　三

　　如山退笔岂堪雄，墨海掀翻兴未穷。

　　发白真情方为艺，千流万壑汇其中。

　　四山摩崖题赞

　　传经护法摩崖字，浑朴雄深书史扬。

　　隶势真规成巨制，试询羲献可兼长?

　　安吴、南海两《双楫》

　　包康论激旨相同，一代新风尚石铜。

　　阁帖传模衰败后，残碑断碣振痴聋。

　　访孟津王铎故里有感

　　如醉如痴笔墨雄，羲之米柳见深功。

　　无情乱世千般味，寄托精神浪漫中。

　　倪元璐像赞

　　明人浪漫有群英，鸿宝昂然发异鸣。

　　凝涩墨痕涵骨力，飞扬笔势溢豪情。

　　波澜壮阔纯真气，意态矜奇耿介行。

　　夙志未酬身早死，留芳千古赖书名。

　　五言长古·言志答友人并步其韵

　　书史三千年，灿烂何能敌!鼎彝铸意迟，甲骨锋势急;简帛趣味古，纸妙墨晕吸。体备有多种，流派赖变裂。钟王分质妍，颜柳又突越;宋元至近今，代代呈异色。吾眼观全史，心会每朗旭。碑帖俱在胸，笔底生云壑。圆融求无碍，自在变古昔。随意生新境，无心追其极。印、画亦如此，乐似登五岳。因笑浅陋者，狂自称雄杰。有感君盛情，进取长不息!

　　(本栏目责编：朱中原 熊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