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写过一些探讨画理的文章，近年来与我切磋画道的,张正忠 亦非唯一，但他却是与我交往较多的一位画家。

　　最初见到张正忠的田园山水，我即感觉他对于图式意境和画之格法，有其异于常人的感悟，这大概与他早年对于西画尤其是版画有所浸润且别具会心有关。那年他专程从海门来与我见面，请我去参观他的个人艺术馆，我便对他在田园山水中所呈现的诗意之美表示称赞。尽管当时我也发现他在写意内质韵味上还有所不足，在一次画家聚会中，甚至有两位颇有写意功力的画家，对我与他的交往表示不解，但以后有两件事，却证明我对于他的最初判断和期许应是对的。

　　一是那年张正忠想在上海办展，他问我在哪合适，我答说上海中国画院。我当时的想法是，一些水平低于他的画展都敢于面世，他为何不可?结果是出乎意料，像韩硕等几位沪上知名画家，都对他的画表示称许。再是我见他竭诚探索画道，便把他介绍给了著名画家童中焘。童师看了他的画和为人，当即答应给予指点。之后，长达数年至今，张正忠时常驱车专程赴童府求教。在画界，童中焘的画风与人品如明镜般轩豁透明。他俩能有如此长久的师生之谊，这也折射出张正忠的人品和画格探求之所在。

　　去向童师求教，张正忠也时常邀我同行。有时在杭州，也与他到王伯敏、卓鹤君、孔仲起诸名家家中拜访。在交往中，我见他对画道孜孜探究，简直到了迂执地步。他向童中焘求教，每次事后立马便做笔记。他觉与我交往受益，也常把我说的有些话记下来，还专邀我同游绍兴兰亭、青藤书屋等胜，一路谈艺为乐。开始我担心他记闻太杂、笔下搅扰，但他对田园山水一往情深，绝不肯分心旁鹜，甚至还专门撰文，从山水画的源流分类对田园山水进行理论探讨。

　　通过他持之以恒不懈努力，童中焘和我原先在他画上见到的不足，竟已有所消解。原来我见他以往常年修练书法所蓄之挥写功夫，似与其画意韵仍有隔膜，经他着力改变，已见书法笔致渐渐入驻其点画内蕴，写的韵味在其画上有所豁露呈现，给其田园山水带来一股氤氲盎然的生气。

　　我有次对张正忠提到石涛《画语录》中“乾旋坤转”四字对中国画构成之妙用，不料之后他竟找来一篇《旋转论》让我看。读了那篇探索乾坤奥理之文，我更确信大至宇宙、小至生命细胞构成，乃至任何力量之运作(当然书画之笔力亦不例外)，气场旋转圆通之律应是乾坤造物之内在玄机而无所不在。就连我们用以视物的眼球，不亦在转吗?故尔，一见到隐约显现气场圆转规律之体物，人的眼睛便会本能地觉得舒服。由此再思及中国艺术启承转合、开合呼应之构成戒律，当可想见：画中国画若对气场之隐约旋转圆通深有体悟，便能抓住图式系统及其变异规律之关鈕玄机所在。

　　我对张正忠谈及自己这些感悟，并举大家之经典画例予以佐证说明。万没料到的是，他竟参悟“乾旋坤转”这一奥理所微妙孕含的造境功能，将之与他日夕揣摩的田园山水相融合，未久便幻生出一批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古人云：“观山水者尚平远旷荡。”(刘道醇《圣朝名画评》)在山水画的“三远”之中，“平远”的审美意趣往往最为文人所欣赏。张正忠所钟情的田园山水显然亦属平远山水，但田园山水之意境构成空间，却要比一般平远山水来得小且难于回旋变化。张正忠对此的破解，一是对现实田园景致予以细细体察，这些年他几乎遍览家乡海门所有的田园风光，不少鲜亮的田园山水情节，皆被他一一收入囊中,成为激发其意境想象的灵感起点。再是他以哲思玄想来寻求造境法眼，有意调节视觉之构成与幻化，将实景接通虚灵，着意于由实景超脱幻化而生的空无，让空无反转来烘托其田园景致。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论山水的空幻之美曾指出：“这并不是空无的无，而是作为宇宙根源的生机生意，在漠漠中作若隐若现的跃动。”说宇宙根源的生机在作若隐若现的跃动,这话真是讲得太妙!这宇宙的根源，便是乾旋坤转的大气场，它自然是若隐若现的;而“跃动”二字，则更体现了“气”的弹性空间。张正忠的田园山水能将空幻之气攫入画中，恐怕正在于他对此奥理的参悟。

　　我将中国画家的艺术跋涉比作掘井或爬山。你若浅尝辄止，不肯深入进去，那你肯定无所成就;而若一旦深入进去，就好比掘井者已入井下，爬山者遇深壑密林，处身其中再要辨明自己所在方位，又谈何容易?不少画家自知不能幅幅皆佳，却只信自己挑选作品，难免为当局者迷所误。张正忠明乎此，此次出画册他坚邀我来挑画。我因之前对其画有过刍议，此次逐一检视，亦引发我对有些问题的更深思索。

　　中国画之关键在图式与韵味，亦即画意与写意、形与质、格与韵两方在画上的融合体现。对画家来说，外在形式与内在韵味两者虽不可或缺，但形式佳构作为一门学问，年轻画家亦可悟之;而韵味深化包含精深功力，则必大器晚成。因此，图式要顿悟求变而韵味须恒定渐修，两者之间有个很大的时间差。那对画家早期而言，又该如何来协调彼此，如何看待两者之孰重孰轻?

　　若以影视制作为喻，首要该有个好的故事结构。若无好的故事结构，纵有好导演好演员亦为白搭;而若有了上乘故事结构，即便导演演员为初出茅庐，亦未必定会弄砸。以画而论，画家功力深厚当是可羡，但若无图式佳构，纵有功力亦未必幅幅皆佳。又何以有的画家早年功力尚欠，却仍能崭露头角?以其画意图式夺目，纵有瑕疵亦不掩其形式美也。环视当下画圈，我见有笔墨功力的画家陷于图式困境，也见有笔墨功力尚不逮却别有一格而竟成名家，就不觉奇怪了。

　　画意图式之探索与优化，会给画家带来大格之幻变，它对一个画家的成就非常关键。当然亦不可否认，韵味之恒定修持渐进，会给画家带来内质深化之幻变，和持续拓展的后劲。显然，外在形式偏于智性之微妙体悟，而内在韵味偏于灵性之微妙力感，虽两者之成有很大时间差，但最终必相辅相成，助推画家自身的最高成就。

　　回顾张正忠十年绘画历程，他对画意图式之探索、感悟和开拓，已明显给其田园山水带来鲜亮光采。而他倾心于田园绝不分心旁鹜，仍孜孜于恒定渐进的笔墨韵味修持。虽其探艺之道漫漫艰辛可以想见，但我庆幸有他这样一位把画学当毕生探求的朋友。只要坚持格韵兼修，深悟执实驭虚、求拙致幻，更以韵趣幻化图式之美，我想他的田园山水，日后当能推至一个新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