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中石说汉字

　　先生和我都是『教书的』，都曾经是中学语文教师，因此有许多共同语言。先生对汉字有许多独到的看法，我长年的语文教学实践也曾涉及过这些内容，然而却未能深入研究;但这并不妨碍『汉字』成为我们交谈的经常话题。

　　有一次，先生问我：『您知道几千年来最能体现汉民族文化和精神的是什么吗?』

　　我说：『是文字。』

　　中石先生说：『外延太大了，应该说是汉字。』

　　接下来，中石先生便娓娓道来，为我上了一堂生动而精彩的『汉字课』。

　　汉民族历史悠久、地幅辽阔、人口众多，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语音极为丰富。一个字，不同的地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读音，但是不管这个字怎么读，字的意义不变。你可以用自己所掌握的方言去读，但使用起来，就必须体现这个字的意义。这一点太了不起了：从时间来说，今人可以通过文字了解古人;从空间来说，北方人可以通过文字和南方人交流。可以这样论断：汉字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自然而然地肩负了这无比光荣的历史使命—这就是一种伟大的无可替代的凝聚力量，汉民族就是依靠汉字而生生不已、散而不分的。

　　汉字很神奇。像所有的事物一样，汉字也是从少到多，从简单到复杂而发展的。原始的汉字都是图画，文字学上叫象形。说太阳，就画个『⊙』;说月亮，就画个『』;说山，就画个『 』;说水，就画个『』。象形字都是事物的形象，有几百个。

　　光有事物的形象还远远不能满足表达的需要，想充分而准确地表达事物的状况还得另想办法。怎么办?用拼合法。于是造字的方法便在象形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提高。说太阳和月亮的光很亮，光明，便把『日』『月』拼合在一块儿，这就是『明』;说采摘，就画个树，『木』，上面加只『手』(爪)，就是『采』，后来带提手的『采』，生成要晚许多;说休息，就画个小人倚着树，『休』。两个人同一个方向，就是『从』，表示跟随;两个人方向相反()，就是『北(bèi)』，原始意义是背靠背，『背』的古字;两个人同一个方向，『』，表示亲近，并列，就是『比』;两个人一上一下，『』，方向还相反，就是『化』，表示变化。以上这些个『人』，便不是孤立的形象了，每两个『人』的不同排列位置，便表示不同的意义。只有汉字有这种特点。再说『手』。人的手都是五个指头，但用文字表示便大大简化了;『爪』，三个指头;『』，应该也是三个，而且是右手，后来变成了『又』。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友』，表示友好;两只手一块用力，『』，『共』，表示合作;两只手相对，而且手里还拿着家伙，『』，打起来了，这就是『斗』(dòu)。

　　这种拼合造字的方法叫『会意』。两个象形字合在一块表示一个意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用会意法造的字数量不多。用会意法造的字尽管数量有限，但这种造字方法的生命力却极强，现代仍有出现，如『砼』，(tóng)，表示用水泥、石子和沙子加水搅拌凝固成的混凝土;再如『瓩』(qiān wǎ)，表示这是电的实用功率单位。电学是引进的，但这个『瓩』字读出来两个音，几千年来若多的汉字中大约只此一家。

　　用象形、会意造出来的字，毕竟数量有限，还是不能满足交流的需要，于是便采用形声法。所谓形声，是指汉字的两个部件：一个部件是意符，表示字的意义;一个部件是声符，表示字的读音。汉字的造字方法由于形声的参与，使汉字符气大增，阵容顿时庞大，其数量以倍数加大。例如：『江』『河』『伍』『桐』『花』『吃』。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是历史上第一部字书，收录了九千多字，按汉字的形体及偏旁构造，也就是意符，设立了五百四十部，这些『部』被后来的字词典籍叫做部首—下面还要谈到部首。

　　多年以来，国人日趋热衷于学习英语。考虑到国家要进步、要与世界接轨，这种竞相热衷英语的现象，无可非议。但是，对外语的感情如果超过了对母语—汉语的感情，就应该认真考虑了。如果汉语学得不好，真正学好英语大概也是很困难的。

　　与此相反，据媒体报道，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和国际地位的提高，世界上学习汉语言文字的人数，也年复一年地在快速增长。

　　外国朋友学汉字，怎么个学法，不得而知。但无论是哪国人，如果学习汉字，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之所以如此下断语，有以下三点根据，也就是汉字构成的三种基本方法。

　　首先，原始的汉字是图画。祖先看到了什么，想说什么，就画什么。想说『山』，就画『 』，画面由写实到抽象，由复杂到简单，年深日久，就成为了汉字。这种描摹事物形象的象形字，很容易认记。不管是哪个民族的，对『 』都会产生『山』的感觉。因为人类对客观事物的感觉是基本相同的。

　　如果教外国朋友学汉字，从看画认字入门，很快就可以认读几百个象形字。这样一来，『学汉语最难』的误解也就改变成为『学汉语最容易』了。因为『象形字』太重要了，它可以而且能够为汉字立门定性。世界上的文字种类繁多，但只有表音和表意的两种。表意的文字，只有汉字一种了。这是一份了不起的文化遗产，是名副其实的民族的脊梁，是我们对世界独具特色的贡献。

　　认读了象形字，再把相应的象形字，相应地拼合起来，又可以认读一大批会意字。

　　以上的象形字和会意字，加起来数量不小，但仅数百字而已，相对汉字的总量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千万要重视这『微不足道』，这是汉字的根本和基础，数以万计的汉字便是由此而演化发展起来的。

　　有了象形字和会意字作基础，就可以接触部首了。许慎的《说文解字》把近万汉字分为五百四十部。这是汉字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后来的字典辞书作了不同的调整，一般减少到二百多部。无论部首的数量多少，但有一个共同的作用，这作用就是分门别类。

　　部首的分门别类极为重要。数以万计的庞大的汉字队伍，以部首为基准，集合成二百多个方阵。尽管各个『方阵』中的个体数量或多或少，但有一个共同的标准，这标准就是字形，而任何字形都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部首很神奇。比如说『木』部。『木』的本义是树。象形字写作『』，上面是树枝，下面是树根。汉字中以『木』为部首配件的字，数以百计，而大体可为三类：一类是表示树本身的部件和状况的，如：『末』，表示树梢;『本』，表示树根;『枝』，表示树干生出的较细的杈条;『束』，表示把一些砍倒的树或树枝捆起来;『朵』，表示枝叶花实下垂;『枯』表示失去水分;『朽』，表示树木腐烂。一类是表现树的品种的，如：『松』『柏』『柳』『杨』『槐』;再一类是表示木的制成品的，如：『桌』『椅』『杯』『柱』『架』『桥』。『木』字的行阵中与树毫无关系的，数量极少。

　　『木』部如此，『氵』(水)部、『火』部、『土』部、『金』部，也大抵如此。

　　如果稍加思考，便可以发现，汉字以字形为标准的部首分类，大体符合客观事物的类别状况，同时也符合从感性到理性的思维规律。这是巧合吗?不是，是先人的聪明和智慧。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是从象形开始的，但几乎都中道崩殂，坚持到底的大约只有汉字了。没有必要自诩汉字如何如何了不起，但在世界范围内，现今仍然在使用的语言文字中，仅仅是咱们汉字是这样以字形分类的。

　　以上所说的象形、会意、部首，可以看作是汉字的三宝。这『三宝』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我们有责任认真学习和继承。当然，汉字要发展，要发展就必须改革。但改革要慎重，再慎重。任何进步的历史，都是改革的历史。历史上的改革并非一律成功，有时经过改革进步了;有时改革了，效果不理想，还要继续改革。总之，既定的方向是永远朝前走。

　　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世界上的语言种类繁多，数以万千计，文字的种类要少许多。绝大多数的文字是表音文字，但汉字却是绝无仅有的使用了几千年的表意文字。汉字作为社会文化现象，几十年来，经历了史无前例的重大改革。解决了一些问题，又出现了一些新的问题。仍然存在继续改革的必要。但是，对汉字的任何改革，都必须应该体现汉字的本质，依附汉字的历史，不宜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一定要慎重、再慎重，使汉字更为实用、更为完善。不要损伤汉字的优秀品质，要对得起汉字，要对得起先人，要对得起子孙。

　　十　中石画画儿

　　『书画不分家』，这话不知是谁说的，反正大约年头儿很久。

　　北宋的艺术皇帝赵佶，创造了风格独异的楷书瘦金体，同时，他的工笔禽鸟也堪称中国绘画史上的一绝。从兹以降，元代的赵孟俯、黄公望，明代的唐寅、文征明，清代的郑燮、任颐，近代的吴昌硕、溥儒，当代的齐白石、张大千，现代的启功、王学仲……皆为书画兼长的高手。

　　然而，目前数量迈古的书家画家们，多为『专门家』，即能书者不能画，能画者不能书。

　　其实，就书和画的源渊来说，历史上的书家和画家，几乎全是一身二任。许多画家在画幅的落款处题曰『某某写』或『某某写意』。其中的『写』字便道尽了画的本质。

　　因此，如果具备了相当的笔墨根底，画画儿并非难事。

　　中石先生是有大成就的书家，有时也画几笔画儿。

　　先生画画儿，对许多人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

　　先生的间距十几年来，走进了市场，拍卖会上时常出现;但近来书画店肆中却很难见到先生书作的真迹。大市场中多如春草的『高仿』书作，其性质与人造宝石类似。至于先生的画作，不仅在店肆中没有见过而且也没有听说出现在哪场拍卖会上。

　　先生作书，有时是接受任务。这不像是有人购买收藏，先生有不写不卖的自由。而任务则是必须完成的。至于先生画画儿，实在是兴之所到。先生说：『想画了，就画。』

　　认真探究一番，可以发现，先生画画儿并不完全出自偶然。对我来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首先，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先生曾在铁栅书屋奉白石老人之命当场依样画葫芦，得到白石老人的夸奖，并被收为弟子;其次，先生迁入首都师范大学先是住在十八楼的一居室，后来家属迁入塔二楼。住在先生楼上的是画家邹蓟正。这位邹先生是我大学的同窗。先生与邹蓟正既然是芳邻，便少不了来往。

　　当时，邹蓟正是六一学校的美术教师。学中文却硬是成了画家，算得上是自学成才。邹先生擅长花鸟，但最拿手的是用狂草的笔意画丹顶鹤，我名之曰『草鹤』。

　　先生对邹蓟正的『草鹤』十分欣赏，于是便学着画，请蓟正评点。

　　草书虽非先生正工，偶作狂草也并不困难，但是猛不丁用狂草的笔意为丹鹤造象，先生便显然力不从心了。

　　邹蓟正指着先生画的『草鹤』说：『您画的鹤，脖子的弧度多了，有点儿像麻花。』

　　先生解嘲说：『我这丹鹤有特异功能，脖子能转三百六十度。』

　　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见到过先生画的『草鹤』。倒是先生在闲谈中，几次跟我说起他曾画过『麻花脖子丹顶鹤』的故事，七分幽默，三分自豪。

　　我所见到的先生的画，多是花卉，偶见山水。先生的花卉品种不多，有荷花、菊花、兰草、紫藤、火鹤(一种观赏植物)，其中最精彩的是《玉蜀黍》。

　　先生作画，有四个特点：一是小幅居多，我所见到最大的是《不染》，四尺三裁。二是水分掌握得极好。先生的书作很是注意水分。以书家之笔作画，其水分更加淋漓尽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先生要表现的是植物的鲜活的形象。三是大胆留白。画满容易留白难，先生的花卉画幅，笔墨丹青，皆不满纸，留白处多占画幅的三分之一以上，从而使笔下的形象分外鲜明，分外生动。四是落款极为独特。我曾见过先生题曰『中』，先生解释说：『这不是「中石」，而是「中不」，表示征求朋友的意见，说说我这画是否像回事儿。』先生更多的画幅题曰『中』，先生解释说：『写「不中」意见很明确，这是自我评价：不怎么样。』三分幽默，七分谦虚。

　　我所见到的先生画作，以《玉蜀黍》为最精彩。这是一幅尺余见方的小品。画面上斜卧着一个刚掰下来剥皮待煮的老玉米，右下题曰：『玉蜀黍 可食否 不中』，用章『石中』。这根老玉米夺人眼球的是一排排晶莹饱满的玉米粒，如果用指甲摁掐，肯定能滋出玉米浆来。而且其饱满程度，每况愈下，近端处的粒儿，很有几个瘪不拉几的;老玉米顶端的几根须子，用笔寥寥，形象准确，动感十足。最生动的是那两粒病态的霉豆，重色点染，分外突出，犹如美女脸上的痣，不仅无损于美色，反而使整体形象更加光彩照人。

　　画老玉米的不多，如此画老玉米的也不多，画得如此精彩的更不多。至少，除此之外，我没见过。

　　十一　中石『盲书』

　　一九八五年，先生迁入北京师院十八楼。这是个一居室的中单。先生的夫人和子女还留在前拐棒胡同。

　　当时，先生的客人不很多，我经常去打扰先生。

　　有一次，我在先生处看先生写字，先生左手捏着烟，右手握管。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位盲人的书法表演。

　　先生写完了一幅，问我：『刚才电视里播放的是什么?』

　　『盲人写字。』我说。

　　先生说：『如果正常人不用眼睛看着写，那叫「盲书」—我会「盲书」。』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问道：『先生眼睛好好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先生说：『有必要，至少可以找一下「盲书」的感觉—您这一次算是来着了，我这手活儿还没露过，今天为您演示一下。』

　　我十分高兴地说：『太棒了!我来为先生侍候笔墨。』

　　先生阻止了我：『不用，我自己来。』

　　说着，先生在面前铺好一张四尺四裁的纸，横放，用镇纸压好，又掏出一块手绢儿，抖开，问我：『我得用手绢蒙上眼睛，是您来给我蒙，还是我自己蒙?』

　　『请先生自便，』我说。

　　先生在烟缸沿上放好烟，把手绢叠成了一寸来宽的条儿，蒙上了眼睛，还在后边系了个扣儿。

　　先生又左手拿烟，右手执笔，说：『您看准了，我开始「盲书」。』

　　我打趣地说：『关键是先生得写准了，必须字字落在纸上。』

　　先生没再说话，用捏着烟的左手，上下左右摸摸索索，触量着纸幅的四边，以便成竹在胸，然后右手执笔濡墨，认真写下『谦受益』三个字—魏碑体，大约是表示郑重吧。

　　这三个字确实写得相当工稳，相当端正。最后先生用行书落了款：『中石』。

　　写完了。先生问我：『怎么样?』

　　我说：『请先生自己鉴定。』

　　先生解下蒙眼睛的手绢儿，一看，『中石』二字写到毡子上了，「益」字的长横的右端也出了纸!

　　先生高兴地解嘲说：『这幅字的主体还说得过去—成绩是主要的—这「盲书」的感觉还真不好找呢。』

　　我向先生索要眼前这『盲书』的成果，说：『请先生把这幅字儿送给我吧，反正也没有先生的款儿。』

　　先生拒绝了，说：『这是我「盲书」的第一个半成品，以后再写「盲书」，拿它做个依据—我得好好保存着。』

　　以后先生迁入塔二楼，又迁入二十一楼，再迁入二十七楼。先生这幅『盲书』半成品，不知现在何处?

　　我曾向先生的许多弟子打听，见没见过先生『盲书』，都说『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