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源自小流 千里积于跬步

2013-03-11 16:24:44 作者:秦金根

  苏东坡曾寻张怀民夜游承天寺,步于月色竹柏影中。月与竹柏乃寻常之物,月下竹柏亦寻常之景,而苏东坡与张怀民移步其间,极闲逸之情志,实天人之合。于是,月与竹柏已非寻常之物,月下竹柏亦非寻常之景也。

  壬辰中秋之夜,月圆在空,清朗澄明,万家团聚。萧风携妻游于竹园,或缓步于古柏银杏林中,或小坐于清心阁内,尽享清心静逸之怀。此非苏东坡与张怀民夜游承天寺之境乎?

  待到夜阑人静之时,萧风展纸援笔,小字行书,间插草书,缓书《书法心解》旧作。纸乃座化馆华笺,淡设色,略湮墨,乃上品佳纸,不可多得。此时爱妻在侧,屋外月华如水依旧,城市远离喧嚣扰攘,萧风凝神静默,澄心静气,蘸笔舔墨,吐纳英华。

  见其书,笔画深稳而出以流利,结构端方而出以变化,章法有序而随势俯仰,宛若大小珠玉散落玉盘,又如繁星灿灿满布穹宇,一任天机。其书胎息“二王”,出以魏风晋韵,而自有机杼。故能韵高骨健,情深调雅,奇趣逸出,极富文心所赋予之烂漫与闲适。盖其初落笔时,神凝法严,起笔轻顿,笔锐锋健,方切劲利,精神外耀。收笔重按,或笔实锋隐,神涵力藏,出之以含蓄沉稳;或衄挫转锋,牵带下引,接续笔势,欲断还连。笔画交错,皆依法度;结构方成,皆因笔势。故其笔笔不苟,字字谨严,故以法度称善,略乏神采。盖其援笔之初,法备是求,尚不能放怀释志之故也。待其笔至中境,已无滞碍,笔落字成,法意相兼,仿若风起水上,水流清涧,缓急随势,皆依自然,森森然如朝之芳林,落落然如花开壑崖。及至笔行文末,情舒志灿,心胸豁然,意由心出,笔随心转。故其笔中侧互用,疾徐相参,润涩相间,轻重互谐。或一笔数行,或一行数字,或一行一字,皆依心绪之节奏,或笔缓而势徐,或笔放而势疾。无法之法,见诸意随势生;情韵交迭,源自心手双畅。殆自此刻,月华渐隐,晨曦微明,释笔欣然,放眼窗外,不知日之将出矣。

  此萧风《天地符号——书法心解手稿》之所成也。月出中秋,此为时宜;缓步竹园,可谓佳境;与妻同享,乃为心畅;座化馆笺,实为佳纸;《书法心解》,旧作嘉会,此孙过庭所谓五合交臻是也。故其起于佳兴,终于意成,天人相合,一气而下,了无懈怠。昔孙过庭《书谱》,书、论相畅,千古不朽;刘熙载《书概》,以少见多,繁从简出。萧风此书,实有古贤君子之风焉。

  萧风《天地符号——书法心解手稿》,论及书之本体、神采、形质、意法、书体、今古诸多方面,累积多年之思考、体悟与心得,要言不烦,言简意赅,甚有古风。

  萧风论书,于本体首重天地人三才之会。书虽小道,然绝非小技,由技而道,技进乎道,游艺于无垠,悟道于无涯。文字起于刻画,象形孕育书艺,书法艺术与天地客体密不可分。东汉蔡邕言:“书肇于自然。”清刘熙载言:“书当造乎自然。”蔡邕所言,明乎书法之所从出;刘熙载所言,要在书法之所求当为创造主客体有机统一之艺术自然。萧风以“天地”名其书,于书法一艺,与天地为徒,必志得其龙象,云卷风舒,气脉条贯,浑然天成。故其言:“中绳墨者以形为徒,求味道者以意为徒,而唯有从形神中传导自然之大美者,方称之为以天地为徒。以天地为徒者,去浮华而甘冷寂,含正大而尚朴厚,宁定超拔,湛然澄明,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故我心与天地同源,万法与我法归一。”

  此书美学之要义,萧风以“符号”二字概括之。“符号”一词或借之于西方美学,盖有抽象之义。书法艺术之基本语言为笔画,由笔画而为单字之结构,由结构而为整篇之章法,故以“符号”概括之,亦出之情理。而萧风书法艺术之符号,绎自天地自然,善养于古贤名作,实其艺术精神之所寄也。

  此书审美思想皆源出萧风之所思、之所悟,独到处有之,借鉴者亦有之,故其以“心解”注书名,旨在说明中得心源。书法重功夫,然更重体悟,功夫在于立基,体悟则使其与精神通贯。萧风勤于练习,更深于体悟,书、论相合,书理常新。

  书之本质在于形质与神采之关系,古之王僧虔、孙过庭、张怀瓘等皆论及,而萧风最重王僧虔之说,引为开篇之论。神采与形质相互依存,王僧虔言“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萧风言“书无形质,其神采不复存;书无神采,其形质自然下之。二者相辅而相成,相无而相废”,其意一也。然萧风论“神采”以为“气”是特殊物态,“气寄形以存,化形为神”;其论“形质”以为不仅在于“筋骨血肉”,亦重在其所蕴含之“功力、学养、法度之内外要素”。此萧风于王僧虔之论有阐释丰富之功也。

  古人论意法详也,盖意法相兼者为上,意法相害者为下。萧风重法尚意,然以意为归,首提“善养精神生命”之命题。他说:

  古之善养第一等精神生命境界者,方能创造第一等之艺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为精神生命之第一等境界。此意非古前哲不能道,皆我妄借前哲之口而状精神生命与天地同体。所以,养炼精神生命之境界,是古今创立大事业者第一等要务。

  庄子谓:“其动也天,其静也地。”盖善养精神生命之境界者,其精神烛照可与日月争光。

  而书法艺术植根于传统之文化,植根于民族之血脉,故萧风认为书者当重视陶染民族之文心。他说:

  古今艺术之作品,都有自身秘密营养体系。而中国书法之基因密码尤为独特,必深受东方文化影响的心灵之浸透,故民族文心永不磨灭。

  萧风于书体之论,最重草书。盖草书笔画线条之用,合于“符号”之称谓,亦最契于“符号”之深意。此意当来源于其实践:

  嗟我沉潜斯道三十余载,始见东方符号之门,有独照之匠,冥合天则,挥翰云烟,呼呼成风。若卓尔孤标之天马,飘逸乎六极,而穷变不测,莫见终始。噫!今特持此为天地写心以传神。

  萧风朗朗君子,谦逊为怀,嘉惠文德,文静其表,风云其里,故其于草书一体用功精深,最有心得,所论亦最精彩。在论述草书意象之广大时,他说:“草书包荒万汇,其广如天,合时间和空间为一。故自始讲刚柔,求通变,委虚实,重神韵,其生命旨意深远而广大。”论述草书线条审美特征时,他说:“草从古隶简帛中省繁就简演化而来,故托汉字草法规则为准绳,天地精神为道心。以一根游动而富有节奏的生命之线,牵引华夏民族古往今来之审美活力,张展出生生不息之自然大美,遂自成为东方艺术之灵魂,宇宙天行之象征,而万古不移。”在论述草书与其他书体的关系时,他说:“书以草为最难。不独技法含量之高,而其意必兼通真、行、篆、隶,且用笔迅疾骇人,没知起止。”

  萧风之《天地符号——书法心解手稿》一书书、论俱佳,才情朗现,于近年难得一见,可谓迈今近古之作。而其出版又得申少君先生设计之助,更是锦上添花,益增华彩。申少君先生选用特度16开,高宽比例悬殊,目的在于原大仿真呈现书作,突显书卷之气。内文设计古朴典雅,节奏鲜明,与书作可谓内容、形式相得益彰,实为双璧合一。

  萧风之书虽不能堪称完美,此书之论亦或有小疵,然其“沉潜”依然,故以“江河源自小流,千里积于跬步”为文,以寄欣赏感佩之意。

(责任编辑:彭亚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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