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没去江南了，江南是什么样子，印象已模糊。清晰的倒是常见的郭亦栋老师的画，一种幽寂的韵味和古雅的形式，替代了我记忆中的真实。为此在启程前，江南对于我，大多已是郭老师画中的景象。

　　我是2001年初识郭老师的。那一年他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顺便在纽约曼哈顿第四十二街亚洲文化中心举办个人画展。所展出的作品大多为江南风光。画展极成功，纽约州经济部长，中国驻纽约副总领事、文化参赞、商务参赞，以及许多著名华商、旅美画家均出席了开幕式。画展由副总领事致开幕词，这种规格待遇在赴美个展中并不多见。展览期间，各大中外媒体都作了高规格的报道，反响热烈，也售出了不少画。作为展览的摄影师，我曾为之留下了许多珍贵的镜头，也有幸观摩了郭老师的每一幅作品。原来，江南如此美丽。

　　摄影原本就与绘画有缘，自此，我开始了与郭老师10余年的交往。我常回国内采风，每年春天，都会约郭老师一起做自驾远游。关中川北、贵州云南……具体行程和路线都由郭老师决定。而郭老师总是避开旅游热线，专访那些未经雕凿、极富野趣的山岭村寨、幽涧清流。每每叫停处，定能摄取一组让人怦然心动的佳作。郭老师对美景的感觉非常敏锐，回味他叫停的地方，自有其独到之精彩，或景物结构奇特，或色彩情调优美。有雄阔幽奇，也有素雅恬淡。一些看似平常的景色，经郭老师略加评析，便豁然领悟了其中的美，一如欣赏郭老师的画，找到了较高层面上的审美切入点。我常暗自思忖，若非与这样一位慧眼独具的良师益友结伴同行，旅途中，会与多少美景失之交臂呢?

　　二

　　车还在去写生的路上颠簸。此行的目的地——太湖。郭老师生于斯长于斯。这一次江南行，是郭老师邀请我游览他熟识的家乡风光，所到处，令我神往。是这方灵山秀水蒙养了郭老师的情感和笔墨。

　　“您对太湖这片天地如此熟悉，还要写生吗?”“要，山水是灵物，四时不同，经常悟对体味、心照神交，方能得其情性。”

　　时间，变化;客体的变化和主观的变化，以及沉淀和凝结，时时影响着我们的感觉和情绪。沉淀在湖底呢?画家似乎也能看到。凭着画家对地理、历史与人文之渊博学识，从容间蕴涵着一种澄怀观道般的睿智。

　　“你说,什么是意境?”画家似在提问，更像在自言自语地思考。我下意识地轻踩了一下刹车。意境，这不是一个古老得可以回溯到历史的问题吗? 我想起了那些古诗词和名画，无不都是意境深邃。

　　路边，片片水塘，间或浮着新绿的荷叶，缓缓向后移去。我们所处的三维空间确是太真实了。 花红胜火，水绿如蓝，如此真实以至于在熟视中不为人们所关注。远处，隐现着城里新建高楼的轮廓，而在我们去写生的路上，村落簇簇，民居古朴，蓝天白云蒙眬地倒映在湖光之上。一如既往，郭老师寻古访幽的情致盎然。的确，在这些熟悉的景色中，时时隐着一些耀眼之处，唯画家的视觉可以触动，一旦跃然纸上，在画家以情感构建的两度空间里拓开，方显出幽深的意境。

　　“意境在你的纸上，是那些线条、形状和墨色所组成的情调?”我回答，想起了郭老师画里的水乡民居。意境的表征，理应是那些画笔演绎的白墙黑瓦，是集合在水巷间的荷叶，也是湖面上的疏风密雨，和渐远处渔帆掩映的湖光……而这些，却无不折射着画家的心绪和感悟。“不错!”郭老师首肯并补充，“意境是诗画里一种带感情色彩的境界，是作者对大自然的情感体验在作品中的反映，或幽雅纯净，或雄奇壮美……由此凝聚成种种不同的意境。意境是山水画的灵魂, 缺失意境的画味同嚼蜡!”都说艺术家偏感性，其实，理性的思考同样重要。

　　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郭老师笔下的水乡民居大多脱离了它们原始的样子?这些经过演绎的线条和几何图形，看上去似乎那么简朴单纯，但仔细观摩，工笔极细腻。马头墙的轮廓构成了柔顺的弧线，而倒映的高墙默默然壁立于如镜水面;或春绿、或秋红的树的枝叶，婆娑着探出深宅，仿佛在窥视墙外的秘密，又仿佛是在聆听画外的经年往事;几簇浮在清波上的荷，似动而静。水乡，与清柔和灵秀同语，亦与沉寂和庄严相伴。组组构建在画布上的水居，传达着画家对水乡的情愫，对恬淡静谧的向往，一如壁上那些青苔，向人们提示着时光悠悠。画幅里，经画家意象处理后的线条、块面、肌理，与其说是由水墨的笔触所致，不如说是因画家的感触而生。而那些线条和墨色所渲染的疏密节奏和沧桑感，以及淡泊宁静、古穆深秀的氛围，既是江南水居的韵律和神采，更是画家的情性和品格。

　　曾经细细端详过郭老师的水乡丽日组图，用笔轻松洒脱，落墨层次分明，极见功力。我问，画面上那些重重叠叠的线条，间疏间密，是什么?画家答：“不错，是抽象的线条，也是湖畔的柔柳，风吹过。”在我眼里，这些随意挥就的斜线，自天际而下，是风柳，更像三月湖面上的细雨，时缓时急。斜风密雨中的捕鱼人，一顶斗笠，两只鸬鹚，撑出淡墨勾就的渔舟。郭老师可也曾随湖上渔人在风雨里来去?这些源于记忆或抽象自写生的线条和笔墨所承载的，一定是画家对水乡，以及水乡生活的体验。那些饱含情感的线条，是柳枝，还是雨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线条所携带的韵致，所传递的情绪，悄悄地感染着我们。具象抽象的线条，殊途可以同归。恰似画中渔人，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我觉得除了优美的笔墨、意境，节律分明的形式美理应是郭老师水墨画的一大特色。

　　三

　　关于艺术与生活的对话与思考，无意中成了旅途中不可缺少的内容;与画家一道旅行，也渐渐成了学习与提高审美水平的一条重要途径。

　　通常，郭老师为人颇低调。但在友人间，却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才智。他能书善诗，一路上总是诗兴盎然，览物抒怀之作中，时有佳句警言。兴之所致，吟诵间，常能博得掌声一片。此时，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郭老师儒雅内秀之外豪放不羁的另一面，从而不难理解近年他何以又钟情画峭拔雄奇、气势夺人的天山。

　　采风旅程中，最激动、最忘情的，总是郭老师。那种全身心的投入无疑是一个艺术家本能的流露。由此我豁然明白了郭老师的画生动感人的原因。融入画面的是如此真挚的情感体验，观众能不动容?

　　我无缘常驻江南，所以依然参不透江南之真情性。再者，郭老师说，现在的江南已今非昔比，他画中有许多是童年的美好记忆。所以，我宁可江南就是郭老师画笔下的粉白和墨痕，再添一抹淡淡的嫰绿，很清、很幽、很美，尽可一任想象，品味其隽永的诗意和神韵。

　　2012年5月

　　作者：旅美华裔风光摄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