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国艺术家在伦敦高古轩画廊举行的展览，超越了国家和地区间的(单一)主题。这样一个个展终于来了—其创作者是一个能力和兴趣都不拘泥在国家主题上的中国艺术家。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就被认为是全球艺术的希望之土，但在过去十年并没有更多迹象显示这一点—在泰特美术馆、萨奇画廊、海沃德，这个地区的艺术家们都没有表现出超越乡土关怀之外的东西。即便是最成功的价值百万的中国艺术家，在亚洲之外也少有知名度。但这个现象将会很快改变。高古轩画廊的展览预示着一种品味的转型，曾梵志在这里展出的新作品是当前伦敦最让人激动的一次绘画展示。

　　在展厅的中心位置挂着一幅名为《兔子》的作品：在这张四米乘四米的画布上，源自丢勒那张著名的素描作品中的动物，身上覆盖着迷人的油光色泽，被荒谬地放大在虚构的风景里，周遭充斥着纵横交错又混沌缠结的乌黑和钛白色线条。这只怪兔子—就像胆怯和恐惧的警报，比之丢勒的刻画，更陷入一种困境，折射出一个生命的感伤、嘲弄和不确定性。当你靠近时，它又消失在抽象的痕迹中，融入背景里。画中的每一道笔触都如此强烈，让你感到好像见到了动物警惕的眼睛，这与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丢勒所营造出的惊人的现实效果相比，正好是一个反面。

　　在曾梵志作品里，兔子的眼睛是麻木的，但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暗涌的能量和紧张的情绪。在这个充满感官刺激，视觉阐述暧昧的年代，具象的真实和事实上的真实之间的鸿沟不见了，因此对我而言，绘画是一种挑战自己表达和陈述能力的方式。曾梵志是一个无比自信的艺术家—当他成功转换了兔子的形象，重现了丢勒式的精致，并用曲折的油墨线条覆盖它时，他成功的拿艺术史玩了一个游戏。

　　其它作品也有类似的表现手法，每个作品都在重复两个工作，不断地重现出丢勒式的绘画，再不断地重塑它们。在丢勒的作品《智者》中，胡子的刻画是焦点。而曾梵志用画笔画出漩涡式的线条，体现出胡子的微妙的变化。他用细长稀薄的奶油色的线条绘出，再加上细瘦的黑色线条和白色、红色的笔触。就像兔子的毛皮一样，胡子和周围覆盖的景色融为一体。而老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迷失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这是这幅画最写实的地方。

　　如果说这些作品探讨了身体和心灵的自由与压迫，那第三重奏《祈祷》一定关乎信仰。在他90年代著名的《面具》系列中，曾梵志曾经画过巨大的手。这个系列里的人们戴着红领巾，用白色的面具遮盖着自己的身份和情绪。而在《祈祷》中，画面展现了一双充满传奇色彩的手，这双手血管膨胀，关节粗糙，畸形的手指交叉着祈祷。在丢勒的原作中，这双手是脱胎于他的哥哥的。哥哥为了支持丢勒，代替他工作以支持他学习艺术，最后发现他的手太粗糙，再也无法拿起画笔了，于是转而祈祷丢勒继承自己的天赋。曾梵志在画面上添加了三个发光的蜡烛，暗指另一个德国画家李希特的一个系列。

　　这些作品的基调很难阅读。现实主义极致至此，以至于增添了幻想般的色彩，后现代的挪用又带有讽刺意味的情绪，英雄主义走向了嘲弄的境地。在《风景系列》中，同样也带有着这种矛盾特质，厚重的结构，同时又非常精致和微妙地穿过巨大的表面。

　　其它作品更激进，彰示着环境灾难。在十米长的作品《极乐世界》中，一个水池与隐喻的天空平行，从深蓝色和灰色中迸发出白色的光线;云雾河流疾驰，宛如丢勒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一节节黑白的线条，表现出自然界失去控制的枝蔓。一片片的绿草暗示了生长的乐观，但又带着德国浪漫主义式的悲剧情绪，抽紧了真实和内心世界之间的纽带。

　　“这些不是眼目所及的风景，而是一种妙悟(奇妙的启示)，妙悟是一段生机勃勃的发现之旅。”曾梵志说。他1964年出生于武汉—那是一个长江边的工业城市，被认为是“中国的芝加哥”。彼时，他已经拥有一段堂吉诃德式的动荡生涯了，虽然有些焦躁不安，但为他的绘画增加了一种恒定的活力。他一开始热衷德国的表现主义方式，《面具系列》和此前创作于1990年的《协和医院》和《肉》系列，几乎很难分辨动物骨架和人物肢体的区别。这些作品的灵感均来自于马克斯·贝克曼。

　　大概没有一个德国画家敢于描绘丢勒及他的画，要不然这些巨大画板上对于德国艺术家的最新解读也不会营造出如此让人惊讶的观感。安塞尔·基弗对于情感的浓郁表达，格哈德·里希特那表现主义多元化的表现方式，都仿佛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曾梵志的作品是充满着比喻性和绘画性，也有着开放的政治隐喻性。之后，他突然的但并非单一性地开始了他的抽象画风。2004年起，他的画布上充满了迷宫一样的网格和线条。在《伟人系列》中，这些表现手法用来改写伟人列宁和马克思的肖像画。这些作品可以看作是《面具系列》和本次展出于高古轩画廊的作品之间的桥梁。

　　如果说《面具系列》描摹了当时中国压抑的大环境时代，那么本次新作品中这些流畅的爆炸式的线条，则反映的是当前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经济至上，跟世界的联系日益多样化，但开放程度还很有限。

　　曾梵志并没有直接描绘过渡时期的中国的现实生活，但是他的画是注入了时代精神的。画中的不规则的线条像是社会的景观，而且是虚构的—网络世界的空间，社会媒体的力量创造了这么一个虚拟的世界，这个世界控制着内外的现实。

　　今年早些时候我遇到了曾梵志，他告诉我，他尊敬像培根、弗洛伊德、莫兰迪这样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游离于世界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考，也真诚地面对这个世界。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生活很纯粹，没有市场，没有画廊……那是一个美妙的状态。现在年轻的艺术家要面对不同的挑战，太多的信息，面对困惑和诱惑，如果你找不到心中的自己，那么你就失败了。”

　　曾梵志的作品映像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困惑性和复杂性，用绘画语言来证明，即便是枯燥的生存也需要生活的想象力—二者必须形成一种绝妙的平衡。

　　注：《平衡的艺术》转引自英国《金融时报》，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