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 那天晚上。照例在Facebook上扫了一眼，看到《圣路易时报》发的一条消息：“中国大陆建筑师王澍日前荣获普利兹克建筑设计奖，该奖是国际建筑设计最高奖项。王澍明晚在华大演讲。”

　　完全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奖。习惯性的，把王澍两个字打入GOOGLE，哗啦出来一大串的消息，条目、照片、视频，似潮水般。这个陌生的名字背后，是一个建筑设计大师的坎坷历程。

　　王澍引起争议的作品，他不同凡响的职业里程，他的理念、他的哲学、他的历史感、他的艺术造诣。

　　他的一段话吸引我：“作为拥有悠久城建史的中国，其传统营造工艺历经千年依然具有生命力，这是当前的城市化进程中最需要珍惜、挖掘和发扬的地方。传承所带来的文化独特性，才是城市最有价值之处，构成了城市的核心竞争力⋯⋯”

　　在共鸣和震动中，心想：“嗯，明天要去见识一下这位陌生人。”

　　一早就接到了《圣路易时报》Francis的电子邮件：“我把你介绍给华大公关Liam, 他可以安排你和王澍见面。”Francis是一个很熟的朋友，无所不在的新闻人。

　　下了班，直接驱车前往华盛顿大学，一所美国私立名校。

　　轻盈透明的斜阳点洒在早春的校园，欧式古典主楼，参天大树，构成一幅美丽的印象派画作。自从华大的Sam Fox设计和视觉艺术学院扩建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没费周折，便在新建的Kemper美术馆前见到了Liam。

　　因为时间还早，两个人便站在门口闲聊。

　　问：“怎么这么巧，王澍2月27日得奖，29日就到华大来讲课?”

　　他笑了，“我们一年前就安排了今天的讲座，纯属巧合。在华大发生这样的巧合先前有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了，哈哈。是不是说谁想得奖，谁就预先安排在华大讲座呢?”

　　Liam指着学院的老建筑说：“这是由1993年普利兹克奖得主Fumihiko Maki在20世纪70年代设计的，而2007年新建的Kemper美术馆仍然请他设计。所以两个相应的建筑，建造在不同时代，但是保持了相同的风格。”我对建筑是外行，但是很感兴趣地听着。来参加Reception的学生和各界人士陆续到来，我们也转移到Kemper 艺术馆内继续聊天。

　　Liam 预言今晚一定是人满为患。我四处张望，想感觉一下气氛，只听Liam 说：“He is here”，我回头看到了一个背影。

　　王澍正在与院长和另一位教授交谈。他穿了一件深蓝灰色的中式夹袄，儒雅温润，文气十足。没有前呼后拥的陪同，没有大奖加冕后的豪情满志。他站在大厅中央，简简单单的不知为什么与周围是那样的协调自然。我不是记者，也没有准备特别的问题，很不自信地与头天晚上才第一次听说的建筑名人聊了起来。

　　王澍说话的语气非常沉稳，甚至缓慢。

　　普利兹克奖是第一话题。这个奖项，他说好比是电影界的奥斯卡奖，医学、文学等的诺贝尔奖。在中国本土，他是第一个在自己的领域里得到国际最高荣誉的。他最近正好在美国，得奖时正在洛杉矶。对于获得建筑界公认的至高无上大奖的第一个中国人，王澍显得非常淡定。也许还在梦想成真的震惊中?在包括贝聿铭在内的所有至今32位得奖大师中，他是第四年轻的，今年49岁。

　　他明天将去纽约，星期五回国，那里已经在准备隆重庆祝了。“那里”一定是指他担任院长的中国美院建筑学院吧?他于南京工学院建筑本科毕业，后来在上海同济大学读的博士，从未出国留学，是个真正的“土鳖”。

　　我问他：“你今天是用英文还是用中文讲课?”他说：“用英文，但我的英文很不好。2007年，我第一次去哈佛讲课。原定一个小时的课，讲了两个小时，但是没有一个人中途退场。事后，哈佛的一个教授开玩笑地做了统计，两个小时里我一共只用了三百多个英文单词。”我们大笑。我们聊他的作品，我说，宁波博物院虽然是现代风格的建筑，但给我的感觉却很中国，会联想到故宫的后墙。他说这是对传统符号的运用。此时，一些中国大陆来的建筑研究生加入进来讨论。他们提出一些专业性很强的问题。两位华大医学院的研究员下了班也兴冲冲地赶来，手里还拿着刚刚打印下来的王澍作品的照片，王澍的兴致渐渐高了起来。有位同学问，建筑和建筑设计在中国现在是一个热点，是不是和经济发展，国家富有了有关系呢?王澍果断地回答：“不，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中国自古以来就对建筑和建筑设计有很高的技巧与美学上追求⋯⋯”

　　听人说，王澍读书时是一个特立独行、自命不凡的才子，现在，从外表看已经找不到丝毫的恃才自傲了。

　　讲座开始了，可以容纳300人的梯形教室水泄不通，人流还是不断涌入。座位远远不够，人们只好坐在地上。

　　王澍的讲座很符合国际规范，PPT做得很精美。

　　他用一幅国画横轴开始他的讲课。杭州，他工作的地方;宋朝的样子，现在的样子。

　　他用另一幅国画横轴，《千里江山图》，解释他的创作灵感和设计理念。

　　他展示他的作品。那些建筑，那些画面，好像是《千里江山图》的延续。

　　他的英文出人意料的好，表达力很强。穿插在里面的幽默，是纯西方的，引起阵阵会心的笑声。听众被那唯美的画面，遥远的东方哲学所吸引，发出由衷的惊叹。那用旧房宅拆下的砖瓦建造的一面面灰色砖墙，像一个个神奇的故事，古老而又新鲜。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激光指示标停留在一张工作照上，他指着一位女子道：“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我的妻子，我的同事。我觉得他们应该把普利兹克奖颁给我们两个人。”语气中的诚挚和温情显而易见。

　　听众领悟到了，掌声更加热烈。

　　我慢慢地向出口走去。一个不该被历史遗忘的场景和时刻。它记录了一个中国建筑人的理想，追求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