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似水,追忆可染老师
2012-11-30 09:25:01
李宝林
可染先生离开我们整整十六年了。
十六年的寒来暑往,慢慢催白了我的头发,却没有漂白我的记忆,那些聆听他教诲的日子,宛在昨天;那些朴素的话语,令我终生受用。
定下心来
1958年9月,我考入了向往已久的中央美术学院,叶浅予、蒋兆和、李可染老师亲自给我们上课。回想起来,那真是种福分,求学生涯中,还有什么事比得遇名师更幸运?
记得我们第一次上山水课,就是由李先生带我们去颐和园写生20多天。颐和园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布局精美,入画的角度很多,第一天同学们都很兴奋,一下子画了不少。晚上总结时,李先生只讲了四个字:“定下心来。”别小看这简单的四个字,要做到,还真不容易。佛家注重戒、定、慧三无漏学,任何人若想修行得道,必须修定。平时人的心很散乱,散乱的心使人迷失,有了定,才可以深入观察世间的真相。就绘画而言,定下心来,仔细观察,控制散乱的意念,是画出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前提条件。由定生慧,定对艺术创作是很重要的。
李先生的一生,经历了中国艺术在上个世纪发展过程中的所有转型阶段。但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总能定下心来思考,定下心来画画,像他喜欢的牛一样,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坚定地朝着自己的艺术目标前进。惟其心定,“万物静观皆自得”,才真正做到了既尊重客观自然之美,又忠实于自己独特的感受,“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实现祖国山河之美与内心真情实感的高度统一与协调。我们在看待先生取得的成就时,不能只着眼于变,看到他在变革传统的一面,却忽视“定”的一面。先生的变,是立在“定”上的,有着非常深厚的传统积淀与坚定的创作观念。
这些年来,学术思潮风起云涌,新名词、新画法,甚至新的流派不断涌现,身处其中,缺乏定力者,难逃迷失的命运。艺术的领域固然宽广如海,有纳百川之量,无论是提倡回归传统还是主张大胆变革,在艺术的王国里,均可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前提是:定下心来。只有定下心来,听从内心真善美的召唤,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绘画语言表达内心感受,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创造出有个性特征的作品。既不借海浪之力冲高,哗众取宠,也不随波逐流,迷失方向。
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
先生作为一个有高度使命感的画家,很早就给自己定下了很高的目标:“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
“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是个艰苦长期的学习过程,既包括学习传统,还包括师法自然。既要一头钻进传统里,把古人的经验和技巧学到手,还要边学边分析,师长舍短,得其精华,积累丰富的创作能量,为“打出来”做准备。为了真正打进去,他精心选定历史上十位画家为老师,从范宽、董源、董其昌、八大山人、石涛等人的作品中,认真揣摩传统的文化内涵与笔墨精神。又先后拜齐白石、黄宾虹为师,从他们的艺术实践中认真体悟中国画创作体系与文化内涵。
“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就是从传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适应时代的精神与审美取向,尊重自己的感受与想象力,进行个性化的艺术创造。这听起来似乎很容易,却需要过人的胆识。一个人在学习传统的过程中,容易越学胆子越小,甚至淹没在传统里,完全丧失自我。李先生曾说:“明清两代许多画家脱离了自己的亲自感受,层峦叠嶂必仿黄公望,雨景山水必仿米元章……为了避免公式化,我们必须到生活中去……”
从1954年起,李先生屡次长途写生,行程数十万里,积累画稿数百幅,自谓“十出十归”,决心为中国山水画走出一条新路,使中国画重新回归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条正路上来。当时画家下去体验生活的条件远比现在辛苦。他爬山涉水,经常住大车店、宿火车站,含辛茹苦,风吹日晒,在大自然中观察、体验,并直接对景创作,在此基础上构思了许多有时代感、有个性风格的山水画,可他并不满足,依然继续着艰苦的探索。
1976年,已近古稀的老人计划再去三峡写生,为了实现这一宏愿,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毅然截去了三个有疾的足趾。
先生去世后,我给他老人家换鞋袜时,看到那变形而残缺的双脚,霎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流满面。先生就是用这样一双病脚,走遍了大江南北,这需要多大的热忱和毅力啊!
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那时我深受手疾困扰,双手震颤不停,连吃饭夹菜这样的小事都难以自理,画画必须花很大力气才能控制毛笔,一度悲观失望,以为自己的艺术生命即将终结。看到先生为了能外出写生而只剩两趾的脚,不由扪心自问:自己从少年时就把绘画当成毕生追求的事业,怎么能因疾病放弃?老子言“祸兮福之所倚”。必须花大力气才能控制线条,从好的方面讲,不是刚好可以避免线条的甜、俗、滑吗?我试着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在抖和控制中寻找规律,我开始用黄宾虹提出的用笔拨镫法。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山水画展,可染老师看到我的山水画,曾肯定地对我说:“画得不错,特别是线条用得好,线条是笔墨的关键,中国画历史上真正在线条上过关的不多,以后还要注意用墨。”
先生被称为20世纪最懂得积墨的艺术大师,在艺术表现手段上,他善用积墨,既在墨中求实体感,又创造出虚幻之美,用墨衬托白,衬托亮,用墨统一画面,用墨创造意境。这些年来,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潜心体会笔墨关系,反复揣摩学习积墨法,抒发对山川的感受。废画三千之后,总算有寸进之功,再忆先生之言,感触良多。
白发学童与七十方知己无知
今年我虚岁七十,经常对人念叨先生七十岁时治的两方印文,一是“白发学童”,一是“七十方知己无知”。
七十岁对于中国人来说,有点里程碑的意味,仿佛人到了七十岁,就明确无误地进了老年的门槛。孔子在总结自己的人生时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人与自然、与社会规范的高度统一后自在无碍的精神状态,但这种境界、几近于道,难矣。普通人更喜欢引用的,是杜子美所言:“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人活到七十岁,已经离终点不远,不妨得快活时且快活。
先生一反常规,在七十岁上,治了两方这样的印,这充分体现了先生晚年趋近澄明、虚怀若谷的心境。他刻这两方印,不是想故作惊人之语,而是真切地认识到在时间的长河里,个人何等渺小和有限,哪怕活到七十岁,也还是学童一个。这种清醒与严谨,让他在艺术的道路上荣辱不惊,永远只看到自己的不足,不停地进行着艰苦的探索,用自己的一生,实践“苦学派”的治学思想。1986年,先生已年近八旬,在“李可染中国画展”前言里说了这么一段话:现在我年近八旬,但我从来不能满意自己的作品,我常想我能活一百岁可能就画好了,但又一想两百岁也不行,只可能比现在好一点,“无涯惟智”……
我常想,先生终生保持这种谦虚和清醒,与他对大自然的热爱息息相关。作为一代山水画宗师,李先生一生“为祖国河山立传”,走遍名山大川,其感受非一般人能比。那一幅幅气象万千、感情浓烈的山水画,充分传达了对大好河山的热爱。一个人,如果他热爱自然,时时到自然中去呼吸、去感受自然的美丽,就能深切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和渺小,不会妄自尊大。一颗时常与伟大自然联系的心,会变得广阔而纯粹。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山水蕴藏着人对大自然的深厚、宽广甚至悲怆的情怀。而我要追寻的,则是那几千年屹立不动的大山所展现的无与伦比的永恒与博大、无可名状的沉默与悲壮。我高兴自己终于悟到所要做的。”这些年,我怀着敬畏的心情,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和新疆等边陲地区。我越是走进自然,越感到人的有限与渺小。而内心的精神力量,又激起创作冲动,渴望突破这种有限与渺小。这种有限与无限、渺小与伟大的强烈对比,形成的艺术张力,成为推动我前进的力量。
吾生有涯,而学无涯;吾生有涯,而艺无涯。站在七十的门槛上,回望过去的岁月,我仿佛又看到李先生顽强地行走在山水之间,微笑着对大家说:“峰高无坦途。”是啊,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2006年夏
李宝林 中国国家画院一级美术师
(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1963年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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