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的笔触
2012-11-03 09:59:18
一
喜欢涂抹眼前的世界,大概是原始人类文化悟性的发端。几大文明的考古发现,使我们对这种共通的天性有直观的感觉。尽管我们无法与上万年前的祖先有充分的交流,但是,他们在岩壁、洞穴乃至石块、陶器上留下的线条和图案,让我们细微地触摸到各色人种在远古岁月的情感。
面对博物馆里那些粗糙而充满生命激情的创作,我曾经产生这样的疑惑:一样的涂抹世界,为什么会出现文化传存的明显差异?为什么——欧洲的艺术家们,创造的主要成果体现在油画与雕塑方面,而中国的艺术大师们却以在宣纸上挥洒渲泄为主要的方向呢?
比较简单的回答,也很有说服力的回答,即纸张的发明及技术的成熟均是由中国完成的,而纸张的制造技艺又促使中国把毛笔墨汁等的制作完善到登峰造极。中华的艺术大师们比欧洲人更早享用了轻便的绘画载体和工具;欧洲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现还会有宣纸搭配墨汁的神奇功效。但是,我个人对这样简洁的答案是不满意的。我感到,那至多描述了表象上的原因。一个民族审美修养传统的形成,一种传承数千年的艺术造诣,应当还有更深厚的因素可以挖掘。
王元化先生曾经写过中外表演艺术比较的文字。他认为,中国的艺术家在抽象的理解、把握、表现方面,远远超越西方的艺术传统。他以京剧的表演作为案例予以说明。比方说一根鞭子就把骑马打仗的样子在舞台上演得惟妙惟肖。这样看来,西方现代艺术的很多手段,象征啊,时空转换啊等等,我们的祖先早就得心应手地运用了。写这些文字,不是要说明我们比人家高明,只是为了讨论问题的顺畅:为什么在艺术表现的形式方面,东西方会有那么大的区别?
中国古代哲人的思维,既有擅长上天入地浪漫的,如盘古开天、嫦娥奔月之类,也有擅长抽象、深奥玄学的,如老子的《道德经》之类,更有直面人生的务实之学,如儒家绵延两千年的经国济世的学问长河。但是,我们很遗憾地发现,中国比较缺少的,是严格的数学、逻辑的思维传统。在中国古代,有过《九章算术》等的出现,不过,那只是“术”而已,并不为大知识分子们所看重。相反,在欧洲,从古罗马的思想家们开始,逻辑与数学始终是重要的文化根基与传统。科学界有人曾经严肃地指出,对数学与逻辑的轻视,导致了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向现代科学体系过渡的困难。由于我们不讨论科技历史,所以只是简单提及此话题,还是把目光集中在文艺创造的主题上。
我再次强调,本文不是要分辨不同文化的高低优劣。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文化的多元,是世界美好多彩的基础。我指出差异的目的,用意是回答前面的疑惑:为什么中国和欧洲在美术的表现手段上有那样大的区别。我认为,在宣纸上以柔软的毛笔挥洒自如,让墨汁无明显规则地飘逸化散,适合中国文人的浪漫、玄思又不失本源的习惯;而善于表达相对确定、固化的形态、轮廓的雕塑、油画等,却更符合数学与逻辑的严格要求。
这是我的一家之说,虽然想了很久,还是可能属于冒失之词,准备接受方家的批评。
二
在施大畏新作的画册上,写上前面这么一段文字,似乎显得很奇怪。其实,我是在整理关于如何认识他创作发展的思路。
多年以前,我发现施大畏的创作有脱胎换骨的转型。从他擅长的很有个性的人物画,朝一种难以捉摸的方向演变。具体的表现,就是他的那些中国历史悲剧的大型创作。非但是创作方向、题材的变化,创作手法的变化也是惊人的。首先,具体的完整的人物,被由不完整的个体组成的群像所代替;其次,画作展现的原本清晰的时空环境,被错综复杂的历史长河所遮掩甚至虚化;最后,原来一眼可以看清的比较明确的主题,更是淹没在喧嚣激荡的浪淘声中,使观者的感受,处于说不清、理还乱的状况。
最初,我觉得施大畏风格的变化,仅仅是题材的需要所至。多年前,当施大畏从连环画创作转向中国画创作时,他所选择的题材,一般比较简单,几个中国文人或者若干优雅仕女的故事。现在,他想要展现宏大的历史场景,没有新的手法,看来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当然,欧洲的油画,历来是有描绘历史大场景的经验的,我们在罗浮宫等大型博物馆,欣赏到众多的巨型作品,其中印象特别深刻的,往往是惊心动魄的历史神话故事。不过,施大畏似乎没有走欧洲同行提供了无数经验的道路——即以故事写实为基础的艺术演绎,他好象是在探索一条新的危险的创作之路——至少在我看来比较冒险,丢掉了自己娴熟的手法,离开了多数观众经验化的审美习惯;新作给人的感觉,既非延续典型的中国画传统,又与欧洲历史油画的形态差距甚大。他的努力是否能够获得业界与社会普遍的认同?
十几年的创作实践,施大畏把新风格坚持下来,而且逐步成熟起来,并用系列画取得的丰硕成果,回答了我的这个疑问。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其实,创作也是险中求。四平八稳地往前走,尽管安全,但是,你在原地踏步的可能性就很大。施大畏的中国历史悲剧系列,在国内的美术创作中已成为个性鲜明大型原创,并在重要的评奖中屡获荣誉,说明正在被广泛认可。此系列的代表作之一的《皖南事变》,在入选国家重大美术工程项目后,施大畏在原作基础上进行再创作,艺术水准和表现力度则更上一层楼,因此才有这本新画册的问世。
思考至此,我觉得大畏的风格转换,还不仅仅是题材变化的原因,更是一种艺术探求的自觉,希望为中国几千年的绘画历史寻求一点新的意境。
回到前面的讨论。中国画与西方的油画,各有其传统的擅长。油画,因为其色彩和力度强于中国画,所以在表现大型历史故事方面具备优势。当施大畏决定用中国画来表现历史悲剧时,他的选择面临挑战。假如他套用油画的表现方法,跟着欧洲人学舞步,能不能学得像暂且不说,那结果恐怕不太理想,亦步亦趋本是创作之忌,并且还很可能丢失中国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势。据我旁观,施大畏新的艺术探索之路,是从主观意识不太明确到逐步明晰的,并且在最近重新创作《皖南事变》时,达到了相对自觉的境界。
细细分析一下,这种境界就是:A. 坚持中国画虚实结合的意境,但充分汲取油画表现宽度与力度的经验;B. 坚持中国画点线为本的表现手法,但充分吸收油画大色块的运用技巧;C. 坚持中国文人“诗言志”的传统,为画作寻求必要的主题,但接受多元多内涵的思维,拓展画作的历史容量;D. 在中国艺术令人感悟的传统审美之外,寻求增添历史逻辑的力量,即引导观者进入对历史复杂性的慎密思考。
我和施大畏曾经零碎讨论过上述看法。现在概括后整理出来,是为了写这篇文字。至于他是否全部认可,我就不管了。
三
最后,再讨论与画的内容有关的想法。施大畏设计的创作项目,既然是中国历史悲剧系列,其中“悲剧”两字是最引人注目的。在中国的文艺传统中,偏好喜剧,而有意无意地轻视悲剧。喜剧的地位很高。因为高至皇宫,下至民间财主,凡能出钱买戏买唱的,一般是为了喜庆增添气氛,你搞个哭哭啼啼的玩意,谁也受不了。所以尽管有具体的悲剧创作存在,过去却罕见专门研究悲剧的学者。即便是《红楼梦》这种明显的悲剧性的作品,一旦移植到戏台上,还是演荣国府宁国府中热闹浮华的内容为多,要讲“悲”,也就悲到“黛玉葬花”一类的缠绵情调,至于最后死个精光,“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是编戏的唱戏的看戏的全想回避的场景,在整本大戏难以逃避时也不刻意渲染。你去问看过整本红楼戏的,印象最深的肯定不是作者内心对历史的无限悲呛。近年来中国也开始重视研究悲剧,应当是受了欧洲戏剧传统的影响。在欧洲,悲剧的地位似乎比喜剧高些,影响与传播似乎也更广些,其原因,不是这篇短文能够讨论的。
施大畏的历史悲剧系列,有其独特的选材标准。依我的观察,他选的“悲”,并非“悲欢离合”之悲,而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英雄末路之悲,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不肯瞑目之悲,是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让其屈服的“硬汉”之悲。从上古的题材“大禹治水”一直到现代的革命战争题材,如西路军和皖南之战,施大畏这种选题倾向,表现得非常清楚。
他为什么作这样的选择?
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在一定意义上也决定创作。施大畏曾画过不少仕女图,在美术市场上很受欢迎,但据我观察,他的天性不是很在意花花草草。他喜欢有内涵的人物,喜欢有深度的故事,喜欢独立特行的思想,总之,喜欢棱角而不喜欢平庸。初次接触,他给人感觉温文儒雅,但那仅仅是外表而已,内心却有不多不少的硬气,性子也犟,再加自视甚高,所以并非谦谦君子。因此,他选择的那些悲剧人物,是渴望进行一种心与心的对话,就是他与遥远年代前辈悲剧人物的情感呼应。正因为上述种种分析,他创作的悲剧的特点便落在“悲壮”二字上。或者说,“悲”是外相,“壮”才是根底,才是施大畏关注的要害所在。他觉得,失败的英雄身上,人性越发有光彩。
顺便说一下我和施大畏的一点分歧。我赞成他的大胆探索,但是,我批评他对色彩的态度。我觉得他的巨型创作的色彩使用过份简单,由于画面的巨大,黑白的色块显得过于集中。我曾经多次建议他增加色彩。他总是笑笑,不反驳,也不赞成。后来,我明白了,他对我的建议其实不以为然。也许,他会暗自冷笑,笑我的门外闲谈,甚至感到我的建议属于媚俗之类。他对色彩的固执,大概是基于悲剧气氛的渲染,对于中国画黑白二色的无穷能量,他很自信。当然,这是他精心谋划的创作之路,惟有尊重他的选择。
聊天时,偶然听施大畏讲到一个想法。他觉得,近几百年来,中国人的精神被压抑得太过,委琐奇巧之风很重。社会的习惯,又是以成败论英雄,乃至民间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俗语。施大畏愤愤不平。他觉得这样的评判标准有失公允,是对历史的简单化,且对民族投机心态的形成是错误的引导。
在思考施大畏的中国历史悲剧系列的价值时,我渐渐感悟,他的根本取向,乃是想以描绘历史的悲壮的笔触,来张扬古人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强大生命力。
(责任编辑: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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