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董菱

初唐书法家欧阳询所创造的欧体楷书『筋骨、血肉、精神、气脉八者全具』。[1]具有气清形峭、刚劲雅健之风格美。欧阳询不仅以法度严谨的楷书作品垂范后世，他还根据自己多年的书法创作实践和书法教学经验，对楷书的书写技法进行探索研究，总结出了一系列书法技法理论。他的书论文章有《用笔论》、《传授诀》、《八诀》和《三十六法》[2]等。特别是《三十六法》阐述了楷书结体构成的法则，对于唐代楷书法则的建立与完善奠定了理论基础。因此，研究欧阳询《三十六法》对于探索和研究书法技法理论，促进书法艺术的蓬勃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欧阳询具有儒家哲学和美学思想，他强调楷书结体搭配组合要达到和谐之美，《三十六法》中涵盖了楷书结体搭配中的辩证法则和结体的构成方法及用意方法。

一 楷书结体搭配中的辩证法

《三十六法》涉及到疏密、主宾、攲正、大小等书法艺术辩证法则，为书法艺术美学范畴的构建奠定了基础。

（一）疏与密

疏与密是指汉字在组字谋篇时所形成的辩证关系。汉字笔画繁简差异悬殊且结体繁复，因楷书字体要求笔画清晰、结体严谨而难于书写，为了正确处理好笔画线条之间和结体搭配中的疏与密这一辩证关系，欧阳询提出『排叠』、『褊』、『避就』、『穿插』、『补空』等方法。

所谓『排叠』，即『字欲其排叠疏密停匀，不可或阔或狭，如「壽」、「藁」、「畵」、「竇」、「筆」、「麗」、「赢」、「爨」之字，「系」旁、「言」旁之类』。欧阳询强调这类字在书写时要做到『分间布白』、『调匀点画』，使点画线条疏密均匀、和谐自然。欧阳询提倡楷书要用『褊法』，即笔画收敛谨严、排叠清晰得当，结体才能呈现出紧密老练的气概。对于点画线条稠密的字，书写时要相互躲开，避免相触。对于点画线条稀疏的字，书写时要相互紧凑依随。如『府』字中有两个撇画，书写第一个撇时要向下方伸展，书写第二个撇时要向左面伸展。欧阳询称这种方法为『避就』法，即『避密就疏，避险就易，避远就近，欲其彼此映带得宜』。

欧阳询还以『中』、『弗』、『井』、『曲』、『册』、『兼』、『禹』、『禺』、『爽』、『爾』、『襄』、『甬』、『耳』、『婁』、『由』、『垂』、『車』、『無』、『密』等字为例阐述了『穿插』法，即『字画交错者，欲其疏密，长短、大小匀停』，『《八诀》所谓「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笔画交错的字采用穿插法，穿其宽处，插其虚处，如『册』字以横穿之，『中』、『曲』字以竖插之。对于『我』、『哉』之类的字，欧阳询采用『补空』法来进行书写，即『作点须对左边实处，不可与「成」、「戟」、「诸」、「戈」字同。如「襲」、「辟」、「餐」、「赣」之类，欲其四满方正也』。他主张用点画线条来填补空处，使字形饱满平稳。

楷书中的笔画、字与字和行与行之间疏中有密，密中有疏，疏密和谐，才能使字产生奇妙的情趣，正如清代书家宋曹所说：『疏取风神，密取苍老』。[3]字中的笔画法度谨严，无笔画处神采飞扬。

（二）主与宾

主与宾的辩证法则是楷书字体书写过程中的重要法则之一。楷书字体点线的排列和结体的组合及章法的布局只有采用主与宾的辩证法则才能使字既变化多样又和谐自然。

每个汉字都有主笔，主笔在字中具有主宰、统领的作用。字中的主笔笔画应写得较长大和厚重有力，欧阳询称之为『撑拄』法，他认为『字之独立者，必得撑拄，然后劲健可观。如「可」、「下」、「永」、「亨」、「亭」、「寧」、「丁」、「手」、「司」、「卉」、「草」、「矛」、「巾」、「千」、「予」、「于」、「弓」之类是也』。一字之中有主笔支撑，其字才能坚挺遒劲。

欧阳询非常注重字中主笔的姿态美，为此他提出『垂曳』法，认为字中的主笔可以超越字的正常比例，以此来突出字的姿态美。所谓『垂』是指『都、鄉、卿、卯、夅』之类的字，书写时字中的主笔竖画要向下伸展。所谓『曳』是指『水、支、欠、皮、更、走、民、也』之类的字，书写时字中的主笔捺画或钩画要向右舒展。

主与宾这一辩证法则还体现在汉字偏旁部首搭配之中。偏旁部首是构成汉字的结构单位。偏者，辅也。在字中处于宾位，在书写过程中要掌握每种偏旁部首与其它结构单位之间的组合规律，做到主宾分明，比例适当。欧阳询认为字的组合在于结体紧密，因此，要以形体大或笔画多的部分为主，形体小或笔画少的部分要附着形体大或笔画多的部分，这样才能使字的结体平稳。他在『附丽』法中说：『字之形体，有宜相附近者，不可相离，如「形」、「影」、「飛」、「起」、「超」、「飮」、「勉」，凡有「文」、「欠」、「支」旁者之类，以小附大，以少附多是也。』这种附丽法可使字的结体紧密，主宾分明。

欧阳询这些观点给后世以极大的启发。清代书家朱和羹在《临池心解》中指出：『作字有主笔，则纪纲不紊』。『每字中立定主笔。凡布局、势展、结构、操纵、侧泻、力撑，皆主笔左右之也。有此主笔，四面呼吸相通』。[4]清代文学家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也说：『作字者必有主笔，为余笔所拱向。主笔有差，则余笔皆败，故善书者必争此一笔』。[5]

（三）攲与正

攲与正是构字谋篇时所形成的辩证关系。汉字是摄宇宙自然万象，并索万物之元精所营造出来的。因此，汉字从诞生之日起其形态就有攲有正。字形端庄平稳、筋骨威严谓之正；字形倾侧奇险、参差错落谓之攲。因楷书字体多呈方块形，书写宜死板。只有采取攲正相生的辩证法则来书写楷书，其字体才能活泼多姿、妙趣横生。

对于形攲的汉字，欧阳询提出了『偏侧』法和『挑』法。所谓偏侧法即『字之正者固多，若有偏侧、攲斜，亦当随其字势结体。偏向右者，如「心」、「戈」、「衣」、「幾」之类；向左者，如「夕」、「朋」、「乃」、「勿」、「少」、「厷」之类；正如偏者，如「亥」、「女」、「丈」、「乂」、「互」、「不」之类。字法所谓偏者正之，正者偏之，又其妙也。《八诀》又谓「勿令偏侧」』。对于偏左偏右之字，欧阳询主张随字赋形。同时他又指出更为巧妙的处理方法，即倾斜的字要使之端正，端正的字要稍有倾斜，但不能让字形偏斜倾倒。这些技巧和方法均可在书写过程中灵活运用，使字攲中求正、摇曳多姿，给人一种生气盎然、风韵天成之感。要达到这一境界，在书写时要针对字的形体结构做适当调整，即把笔画较少，所占空间较小的部分加以扩充，以笔画的舒展和收敛来调整字的结体形态，使字在变化中达到和谐。『如「戈」、「弋」、「武」、「九」、「氣」之类；又如「獻」、「勵」、「散」、「 斷 」之字，左边既多，须得右边之，如「省」、「炙」之类，上偏者须得下之，使相称为善。』

可见，汉字的书写应攲寓于正之内，正列于攲之中。正而无攲，字虽端庄而少姿；攲而弗正，字虽雄强却乏雅。

（四）大与小

汉字形体的大小差异非常明显，因此，在集众字以成篇的章法布局中，只有运用大与小的辩证法才能处理好字形的大与小之间的关系，以此建立和谐的整体。

东晋王羲之在《笔势论十二章》中曾说：『分间布白，上下齐平，均其体制，大小尤难。大字促之贵小，小字宽之贵大，自然宽狭得所，不失其宜』。[6]欧阳询提出『小成大』，『小大成形』，『小大、大小』等法则来研讨字形大小的辩证关系，他认为小字和大字都有各自的结构形状，书写大字时令其结体紧密，书写小字时要使结体宽绰，以此取得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和谐。他说『大字促令小，小字放令大，自然宽猛得宜。譬如「日」字之小，难与「國」字同大』，布局时应注意协调两字的关系。他还在『小成大』中指出下部大的字要以大的部位成就小的部位，同时他还提出要以小的部位成就大的部位。如『孤』字的最后一捺，『寕』字的最后一竖钩等，这些笔画涉及到字的构成形态，只有将这些笔画写得舒展、挺拔，才能使字的形态美且重心平稳。欧阳询在『左小右大』中还指出了人们在构字时易产生左边小而右边大的病症，为此，他强调字左右两边的大小要搭配自然。

二、楷书结体的构成方法

汉字的笔画繁简不一，形态各异，但楷书字体要求把每个汉字都安排在统一规格的方格之中，使每个字的组合既整齐匀称又具有变化之美，因此需要研究探讨汉字的间架结构规律。欧阳询《三十六法》详细阐述了汉字的结体形式与结体布局中的规律与技法。

 （一）上称下载

对于上下结构和上中下结构的汉字，欧阳询提出采用『顶戴』、『覆冒』、『覆盖』、『贴零』等方法来进行组合。他说：『顶戴，字之承上者多，惟上重下轻者顶戴，欲其得势，如「疊」、「壘」、「藥」、「鸞」、「驚」、「鷺」、「鬐」、「聲」、「醫」之类，《八诀》所谓「斜正如人，上称下载」，又谓「不可头轻尾重」是也』。欧阳询认为在书写上重下轻的字时，将它们进行平稳组合的同时还要不失字的动势，因为这些字如人头上戴物而行，不能使之偏斜倾侧，更不能头轻脚重。为此，他在『覆冒』法中强调『字之上大者，必覆冒其下』，如『奢』、『金』、『食』、『夅』、『巷』、『泰』等字上偏旁较大，书写时要像帽子一样覆盖字的下部分。

欧阳询又在『覆盖』法中专门提出宝盖头的写法，『如「寳」、「容」之类，点须正，画须圆明，不宜相著，上长下短』。即宝盖头要覆盖住字的下部分，宝盖头上的点画要端正，横钩画要写得圆润明晰，不能与其它笔画相粘连和贴近，更不能把宝盖头写长而使下部分短。

针对字中一些笔画与字的整体较疏离的现象，欧阳询提出了『贴零』法。如书写『令』、『今』、『冬』、『寒』之类的字时要将字的下部分零碎的笔画与字的整体部分粘附靠近，使字形紧凑和谐。

（二）左顾右盼

欧阳询提出了『朝揖』、『向背』、『相让』、『应副』、『粘合』等方法来对左右结构和左中右结构的汉字进行组合搭配。他指出：『凡字之有偏旁者，皆欲相顾，两文成字者为多，如「鄒」、「謝」、「鋤」、「儲」之类，与三体成字者，若「讐」、「斑」之类，尤欲相朝揖，《八诀》所谓「迎相顾揖」是也。』字的偏旁部首之组合，犹如人相对拱手行礼，应彼此顾盼。『字有相向者，有相背者，各有体势，不可差错，相向如「非」、「卯」、「好」、「知」、「和」之类是也。相背如「北」、「兆」、「肥」、「根」之类是也。』『字之左右，或多或少，须彼此相让，方为尽善。如「馬」旁、「系」旁、「鳥」旁诸字，须左边平直，然后右边可作字，否则妨碍不便』。如『辦』字，书写时要让『辦』字中间的部位往下靠，让位于两个『辛』。再如『鷗』、『鶠』、『馳』字，左右两部分均上窄下宽，书写时应当相互退让。『鳴』、『呼』字，『口』在字的左面，书写时应靠上；『和』、『扣』字，『口』字在字的右面，书写时应靠下，使字的左右搭配即变化多样又和谐自然。

对于『字之点画稀少者，欲其彼此相映带，故必得应副相称而后可。』对于点画繁多的字，如『龍』、『詩』、『讐』、『轉』等字，『必一画对一画，相应亦相副也。』对于『字之本相离开者，即欲粘合，使相著顾揖乃佳，如诸偏旁字「卧」、「鑒」、「非」、「門」之类』应使字的各部位紧密相连或彼此呼应。

欧阳询还指出了左右及左中右结构搭配中容易出现『左高右低和左短右长』的错误，他认为结字左高右低犹如人只有一个肩膀，而左短右长也不可取。

（三）四面停匀

对于半包围、全包围结构的字之组合，欧阳询提出采用『包裹』、『却好』、『回抱』、『捷速』、『满不要虚』等方法。『包裹谓如「園」、「圃」打圈之类四周包裹也；「尚」、「向」，上包下；「幽」、「凶」，下包上；「匮」、「匡」，左包右；「旬」、「匈」，右包左』。欧阳询在『却好』中指出了写好这类字的标准：『却好，谓其包裹斗凑不致失势，结束停当，皆得共宜也。』也就是说，包裹型结构的字体多呈方形和斗形，应将字中的笔画和各部分安排适当，使之既紧凑平稳而又不失去字的气势。

欧阳询又分别对半包围和全包围结构的字进行了阐述。他在『回抱』法中指出了回抱型结构的字有『向左』、『向右』两类，『回抱相左者，如「曷」、「丐」、「易」、「匊」之类；向右者如「艮」、「鬼」、「包」、「旭」、「它」之类』，书写时回抱的笔画过于宽大，字形则散；回抱的笔画过于窄小便不能容物。字中的回抱笔画要圆润并展笔向字的主体部分作环抱势。欧阳询又在『捷速』法中强调运笔要敏捷迅速，笔画要丰满圆润呈环抱之势。『如「風」、「鳳」之类，两边速宜圆擥，用笔时左边势宜疾，背笔时意中如电是也』。

对于全包围的字，如『園』、『圃』、『圖』、『國』、『回』、『包』、『南』、『隔』、『目』、『四』、『勾』等，欧阳询认为这类字结体饱满，书写时要使字内的笔画均匀排布，不要留有过大的空白，欧阳询称这一方法为『满不要虚。』

（四）随字赋形

汉字具有疏、密、大、小、长、短、偏、斜之形态，欧阳询提出采用『各自成形』，『相管领』，『借换』、『增减』等方法进行布势。欧阳询说：『凡写字欲其合而为一亦好，分而异体亦好，由其能各自成形故也。至于疏密大小，长短阔狭亦然，要当消详也』。他还强调结字时各部位的关联照应要有一定的规则，运用『相管领』法来关照字的整体效果，即『欲其彼此顾盼，不失位置，上欲覆下，下欲承上，左右亦然。』

欧阳询非常重视字的造型之美，为此，他大胆地提出了『借换』、『增减』法，即通过借用笔画，更换部位和增加、减少字的笔画来加强字的形态变化。他说：『但欲体势茂美，不论古字当如何书也』。

欧阳询的《三十六法》全面详细地总结了汉字书写的结构法则，促进了书法艺术结体美的建构，是唐朝书法艺术走向『尚法』道路的理论纲领。

参考文献：

[1] 崔尔平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第六一一页。

[2] 欧阳询《三十六法》，《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九十九页。

[3] 宋曹《书法约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五六五页。

[4] 朱和羹《临池心解》，《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七三六页。

[5] 刘熙载《艺概》，《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七一一页。

[6]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三十一页。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