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是着实踌躇犹豫的，因为我曾经写过几篇有关工笔画家作品的评论，发现若将工笔画与写意画做一比较，其发挥解读的空间相对要小，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偏重形式创造的人来说。工笔画历经千余年的陶铸，已臻极成熟的样态和境界，其特定的表现形式也已深入人心，似乎非此不能称之为工笔画。工笔画家也必然在此范畴做些许的延展，因此并不容易生发出个人的独特语言并产生多种可能性，恐怕这一点，大多数工笔画家亦深有同感，所以题材的转换变化才能显出画家的差异性存在，当然中国画的其他门类也都有这样的规定性，只不过工笔画因其高度的成熟而更显突出。中国花鸟画自唐、五代形成独立画科起，其发展形成一个完整的脉络和框架，一旦越出，旋即会面对接受方面的质疑。“天工巧造，素以为绚”，千年传统，难以突破。写评论如画家创作作品一样，难以发挥出更独有的感觉，这恰是这个经典画种极成熟的一个旁证。最近在女画家金纳的工笔花鸟画作品中，我发现了她在个人形式语言上的努力及可喜成果。

　　金纳或许与工笔画有着天生的缘分，多了这层缘分，便多了一种亲和、自然和从容，所以她如何去做、去伸展新的可能，都不离自然的本色，都会附着生命深处的关切。金纳是幸运的，她生长在艺术家庭，秉承家学，受其父的影响，从小耳濡目染，多有沾溉，后又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工笔画，毕业后执教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其后十几年的创作实践与经验，人画渐次合一。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成了金纳找到自我语言的前提与铺垫。一个工笔画家找到自己的语言恐怕比水墨画家更需要长时间的积淀。金纳与工笔画之间这层天生的缘分似乎缩短了她寻求新语言的过程和时间，金纳之确立自我也同样是自然发展的结果，尽管她是自觉和主动的。她不是在规划和假想中进行，更多的是在实践深化过程中被击中，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因此，从早期到现在她的创作有着一条清晰的脉络，她始终徜徉在花卉的世界，她不作题材的转移以便于结合当下语境与样态，她的着力点在于形式语言，而非用传统手法表现新题材。金纳画花卉树木，而且多是南方茂密的花或高大的树。这样的题材在他的父辈画家中已经多有涉及，如何画出自我风格，对于金纳而言便自然成了一个问题。金纳把目光放在了传统与当代的交叉点上，她意欲将当代某些艺术元素纳入到传统工笔画领地中，此时她无须过多考虑技法层面的问题，她有足够的技术储备去处理，她只要以“情”为先头部队，营构出新的情境与情绪，技法只需做些许的调整和变化就可以，如此便把传统与当下在一种自然状态中合二为一了。

在郁郁葱葱的花的世界里，我知道金纳是在努力营构一种梦幻般的情境，她总是模糊一些花的轮廓，把她们放置在一种迷离的色彩中加以观照，努力虚化某些东西，就连线条的勾勒也让位于整体氛围的营构，花与色某种内在的关联强化了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方向，这些元素是她想要表达的主角，正基于此，她体察了花鸟画在当代的意义，其所做的部分改动才能够赋予传统花鸟画以新的生命。金纳虚化着线的表现力，而强化色彩晕染所生发的迷离效果，同时在统一的色调中显现或隐藏花木的结构，物象若隐若现，结构含在里面，如同含住了一种精神和境界，她借助了光色，求取虚实相生的视觉感，试图在此过程中完成从传统到现代的蜕变。这是画家赋予花朵—她们心中的图腾一样的物象以灵魂和观感。我承认，金纳对照中国画传统与当下语境所做的选择，是清晰而美好的，像花朵一样美好。生在南国的花或树是大多数人所熟悉的，自然万物有着天然的结构和形态之美感，在这众多美感中，植物呈现的是生长的美，因为生长，便把那花的绽放与枝的摇曳赋予了人一样的生命和情感。花的隐喻是必须提到的，她用色彩把它们包围起来，让它们进入一种情境中，赋予这些花木以生命，所谓移情，所谓化合，所谓由花所生发的种种感怀与臆想都在里面了。花的倾俯之姿、正背之分与画面的结构形式竟如此和谐，造化如此美，妙手偶得之。金纳也好像是天然地具备一双捕捉美感的眼睛，她所做的大量写生，证明了她在观察与表达上的能力。在她的工笔画里，一切花木都被赋予了生命的多彩和勃勃生机，其中的穿插组合疏密聚散都值得玩味。那些花的形态和美的色彩有着如含春雨、如笼薄纱的清新，而抑扬顿挫、起伏波折的线条则让观者领略了画家扎实的学院功底，更可贵的是，一切又都那么自然和得体。

　　我常以为，在形式语言上有所推进的画家都是对传统和当下有着双重观照，画家完成自我语言的确立，也在于对两者观照与体察的深度。体察越深，越有创造新形式的可能，越是能够把传统与当代进行深层的嫁接转化。金纳同样把视线投向传统，她羡慕宋画的精致典雅、细腻醇厚，她也把视线投向当代，她深谙只有对当下发生作用的作品才更具有意义，才能使工笔画免于“博物馆艺术”的尴尬。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当下很多现代感强的作品往往将物象统一在一个色调中，这与传统工笔画有着内在的统一，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去，传统绘画中某些潜在的现代性品格经过提取是可以显现出新的生机。金纳正是感悟于斯，她钟情于宋画的行云流水和精谨入微。对于宋画，她不是取其貌，而是着眼于情感层面的细致和精微，那是一种细微的观察与到位的表达，是用自己的真情去细致观照客观对象，用自己的手法去表达那份真实感动。金纳留恋宋画的经典意味，她离貌取神，她要回到创作的原点和造型的原点，还原造型的生动与鲜活。于是她强调写生，回到写生中，在造型、构思、情境等诸多层面寻求新的形式意味，而非借用传统工笔画程序化的手法求取意趣和情境。写生，常常是画家突破传统、确立自我的杀手锏，写生也确是20世纪中国画走出僵化程序的最重要方法，在传统工笔画走出现代的路程中，写生同样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金纳谙熟于此，她多次深入到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中，深入到花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既写物之态，更写物之性灵与精神，在写生过程中，我相信她是认真与对象进行着生命的对话与交流的，且是那样自然与从容。

　　工笔画不易确立自我面貌，在这个古老的形式里赋予新的内涵需要新的角度和手法。新，何其难!好在优秀的艺术家都有这样的情结，就是要推进和革新艺术，把艺术理想与时代语境紧紧地联系起来。金纳就是这样的画家。我喜欢她的工笔画，当面对她近期创作的花鸟画作品时，观者一定存有对其形式的玩味赏读，也会生出许多对生命的感悟。作为一个画家，能引领观者对我们生活的世界投以关切，就足以令人欣慰了。□

　　韩朝 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