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学画经过，已于所作画趣中，述其梗概顾习之一年，未经师授，长此恐入歧途。日来都门作者，风起云涌，而予所心仪者，厥惟胡冷庵先生一人。予与先生，初不相识，而就正之意既决，自念先生既以著述昭示后学，自不当摈之门外，因于本年秋节后，由津赴都。越三四日，得识先生春风面目，自是以后，每有所授，辄有日记，兹诠次如下。

　　丁卯年八月二十三日，经张君研农介绍，下午三时，晤胡冷庵先生于淳菁阁。先生人甚和蔼，有问必答。予先述习画一年以来之经过，次出作品，及所作《画趣》一书，请先生指正。先生以予《画趣》所述，有关于人心世道，颇为嘉许，惟作品中所缺者数事，一不生动，二笔力弱，三所见过少，且所受累于印片之处甚多。寥寥数语，均中肯綮。因纵谈古今画家，仍以宗法宋元为第一要旨。最后语以二十五日上午九时至其家开始教授。

　　二十五日上午九时，至先生家。先生寓居于西城后毛家湾二十七号，屋宇虽不甚宏敞，而结构清幽，无尘俗气。先论用笔，大抵作画以“线”、“点”二事组合而成。山石勾勒树木枝干屋宇桥梁人物各部，均属于线，树荚苔藓，多属于点。至于皴破则介乎线点之间，故作画苟能于线点二事，讲求分晰，则于画学已思过半。此论宋元以来各家之派别及其变迁，谓宋时虽有南北两派，实北派为盛，元时画家均士大夫，于是尽变勾斫之法，纯以冲淡为主，斯为南派最盛之时，至董玄宰重视南派，烟客宗之，遂开娄东派之先河。石谷初本北派，后师烟客，而始终未变其北派面目，故含蓄之处太少，而刻露之处太多，后来学石谷者，未能变其章法，以致愈形单薄。纪元以远，西画渐繁，于是学者以娄东一派，不合真理改习清湘，而取其皮毛，遗其神髓，见者斥其不似，乃由简趋繁，重温娄东，而转折之间，耗时费事，故学画者之在今日，实有苦不可言之状。予曰以宋元之笔墨，济以石涛之气韵，当为较胜。先生曰然。次论用笔之转折，谓山之勾廓，树之立干，用笔均须有转折盖一笔之墨，其量有限，若径情直写，则墨淡笔弱，不能一气写成，故必须转笔，使笔之四面，其墨皆可用到，而落笔须着力，无论浓淡，总以力透纸背为宜。于是作枯树数株，说明枝干写法，并出所藏郑岱、蔡泽两册相示。郑系以云林为基础，而追朔营邱，苍老浑润，高雅古朴。蔡则纯用中锋，始终不变北派真相，而功力完足，无懈可击。复示以点叶之法，先作介字点，次作柏叶点，谓点叶须一气呵成，俟墨尽再蘸。惟介字点，于换笔时须作半叶，接笔处气始联贯。介字点昔作四笔，今作六笔，中四笔下垂，旁两笔宜横立，若概作垂势，则显萎顿。柏叶点亦须一气呵成，方能密处不乱，疏处不薄。夹叶圆点，叶与叶不可脱离，亦不宜覆盖。次则论丛树位置，须分高下，大抵客树较主树稍高，而根宜稍远。树与树之距离，不可排齐，穿插处宜衔接，不可断气。远处小树，其点叶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均可，宜用秃笔，树之排列，宜正不宜斜。凡近树点叶，均由外及内，外处宜浓，近处宜淡，方不碍树干。有叶树干中，不宜多染;枯树染干，无妨稍重。屋宇远处均宜作平行线，近处须分正斜，树头着叶，宜有层次，不可作圆式，或品字式，及梅花式。

　　二十六日，先生约观剧于开明戏院，是日主剧，为荀慧生先生之荀灌娘，荀亦学画于先生者。

　　二十七日，至先生处，先论屋宇之构造，及其用笔谓屋之坡面，近处宜稍宽，远处宜稍狭，盖光线关系，理则如是。次论竹之写法，谓近竹须断节，远竹(即丛竹)无须断节，节与节相连，发枝须顾全局势，加叶须参差有致。桥面及柱之用笔须挺拔。再次论松之写法，勾干墨须稍淡，加鳞须用较重之墨，以能掩却干墨为度，加鳞用笔须侧锋，方见斑驳之致，枝宜下垂，剔松枝先立中一笔，然后分左右写，其上部宜圆，接笔处不可结作一团。至杂树中之松，干之左部，剔针自上而下，右部用反笔，自下而上，须用交叉笔。远松分两种，一系与大松写法略同，惟针宜平列。一系于横干上加着直点，此等远松，着笔须有魄力，有所迟疑则呆滞矣。再次论泉之写法，谓画泉须先泉后石，则广狭随意。若先将左右山石勾好，则泉受拘束，不易生动。再次论山石勾勒法，谓用笔须有转折，且须挺拔，石与石相衔接处，只宜作半面，不可令甲石与乙石分形而立。末谈及当代画家不及古人处，谓古人每一作品，往往经数年或数月之久，故其作品极精，今人困于生活，每日须有一二幅告成，以博升斗，故“精”之一字，不暇讲求。时人虽多向余学画，而绝不以其仅能及余，自封故步，且须上进追求古人也云云。

　　三十日，至先生处，论山石画法，石以勾、勒、皴、染、破五字组合而成。勾者勾其外廓，先定主石，再度其局势，宜高宜下，宜仰宜俯，或大间小，或小间大，形势须错综，不可一律。外廓勾成，先于主石廓内，左右各加一笔，是之谓勒。所谓勒者，即分石之中、左、右三面，其实石有多面，但最单简者，亦须有三面，其余各石，按其位置，各勒一笔或两笔，惟不必如主石之分定左右，盖主石以外之石，俱系半露，故只能勒其一面，若再分左右，则每石均独立，不相联属，厥状至丑。勒毕，以较淡之墨加皴，先习披麻皴一种，以其适用，且不坏手。皴法，就勒处贴近作交叉短笔，先下后上，下部宜严，不宜留有空白，上部所皴，约占全石之一半，或五分之四。皴毕用淡墨，于皴处加染，下部全染，至上部则略显润秀而已。染毕再就皴处用焦墨提三五笔，斯谓之破。如皴法笔痕尚有过于显露之处，再用干淡笔施之以擦。如此则一石之构造成矣。石积而为山，石与石交互处，笔痕或未能尽泯，于是以点掩之。点分五种：一、长直点;二、圆直点;三、圆点，即攒点;四、斜点;五、横点。长直点施于远山，圆直点施于近石;攒点远近俱可，而势取迷茫;斜点宜于秋冬，而笔锋宜藏;横点宜于雨景，及山之为云山所掩者。凡施点莫妙于俟一幅告成，全部点之，一气呵成，盖点能联贯气势，故山水中点苔一事，为最主要部分也。凡画山皴法，上部均宜留有空白，以显阳面，惟峰头则宜满皴，盖皴不满，则外廓不见雄厚。先生谓予画近于南田，予亦自觉相类，但其秀处不可及，而其媚处，尚须有以矫正之也。

　　九月初三，先生授以平远深远布置之法。平远以水为主，大致不外一开一合。深远以云为主，凡于接触处之不能实写者，胥以云断之。次及点缀物，如人物、桥梁、船舶之属，大抵均须笔力沉着，不可呆滞，及或矜持。讲毕，约先生于明日(初四日)在春华楼晚餐，餐后观荀慧生之《元宵谜剧》。

　　初四日，女为檀自津来。五时后，携之驱车出城，先至淳菁阁，购纸数张，复至春华楼，冷庵先生已早至。时候张研农未至，先生即以饭肆揩拭器具之纸，为予作画，中有插坡及画茅亭等法，插坡须用卧笔中锋，曲折宜多，坡面宜作石纹，以卧笔中锋横勒之。茅亭之草，宜略作交叉笔，不可直笔写，又大混点，宜如写字法，平直有力，不可作尖头。少顷，研农至，徐闰全亦相寻而来，言笑尽欢。饭毕，闰全他往，予等往开明观剧。

　　初六日，至先生处，以予所作皴法不清，与勾勒相混，烘染嫌重，与皴法相混，加点太多，致与各部分济乱。予曰因勾勒不得法，于是以皴掩之;皴不得法，于是以点掩之。纵之多赖笔而已，赖者明知其不应如是，而无可奈何，故不得不出之于赖。先生笑谓其然，于是为作一长幅，某处宜显笔力，某处宜涉含蓄。含蓄者，非不经意之谓，以云角水径，难着实际，故须稍存含蓄，以不尽留有余也。写毕，并授以《芥舟学画编》二册，是书为清乾隆时吴兴沈宗骞所撰，所论各节，俱系经验之谈，惟文以词胜，于学画入手下工夫处，未能逐层指出，恐初学仍摸不着头脑耳。

　　初七日，携女为檀，并何君孟祥，与其子参观故宫博物院。先至坤宁门迤东之第一陈列室，所藏皆书画，逐件看去，以烟客、石谷所作，气韵为胜。其架上所陈列者，系写真册页多幅，多用干笔皴擦，而秀润逼人，不可方物，惜是时天气较晚，院中执事者，恐余等过久，诳余等谓南书房及第八陈列室，所陈列较此更胜，乃不及细看册页一部分，已看过十余页，未看者尚有若干，及系何人所作，亦即无暇查阅，其他佳品，亦多约略观之，未尽所长。至南书房，见案上所陈列者，尽属册页，不及细阅，仅得观宋画两轴，亦未暇审其笔路若何，以胸中尚有第八所在也。至第八所，则所陈列者，皆系郎世宁所作，此公写生本领，不得不谓具有专长，惜非余等所好，于是孟祥与余，均大呼上当不置，因相约俟下次中路开放时，各携纸笔，分幅详记某件为某人所作，其中用笔如何，用色如何，成为一种有统系之记载。然虽在此仓猝之间，而获益已属不少。盖古人着色，胥于墨画时预留设色地步，坊间印片，印成后并应着色处，亦易成墨色，吾人谬于表面，照为涂抹，宜其受误不浅也。

　　初九日，至先生处，为作成两幅，一系于下部坡石交插处有各种杂树，蔚为茂林，其上部则飞泉递降，群山乱拥，最要者能于无笔墨处见笔墨，予叹为不可能。一系于下部虚作远树，层层深密，其上部则峦峰递起，各有主干，而不见堆砌。最后论及远山画法，谓须以较大之笔，迅速纷披，不可稍有停滞。盖一有停滞，则墨晕外溢，一片模糊，不可辨认矣。

　　十二日，至先生处，仍为作一条幅，言画山宜有变幻，譬如山势为直形，宜于山凹处横皴之，既显笔力，形态亦幽秀。约未及一小时，一幅已写成。予曰着色之件，即以此幅加染可否?先生曰可。约十五日将此稿携去，加以色染，返寓予试作山，略得笔法，颇具深邃之致，惟未能挥洒自如，乃是功夫未到耳。

　　十三日，见报载溥尧臣宅内开时画展览会，于午后三时，约何孟祥同往。室中所陈列者不下二三百件，均系时人所作，惟佳者甚少。有某君纯仿石谷，但无笔力，惟以密点堆砌而成，用墨浓淡，尚欠功夫，远望之气韵尚属不恶，惟近看而无笔墨耳。有某女士，系仿麓台，一四尺条幅，下部山树，位置极佳，惟中部以上，则气不联贯，想系精神不足，勉强写成。又有署款启明者，均系小品，笔仿云林，颇具幽致。再有李某条幅，系青绿山水，尚属苍秀。外此或有佳构，惜予等读画学力未充，未能得其究竟。冷庵先生亦有两轴陈列该处，俱系往年作品。是日，张研农约于春华楼用晚餐，冷庵先生亦在座。溥宅之画，先生亦浏览一过，亦云无甚佳者。次示予以画绢之法，谓用笔不可描，画时须于绢后衬以白纸云。

　　十四日，约何孟祥重游故宫，予等目的专在第一陈列室及南书房，于是携带纸笔，欲为详实之记载。下午一时入门，时值双十节开放之期，游人较平常为夥。及至第一陈列室，逐件登记壁间所悬者，共三十九张，予所认为极佳者，若石谷之中堂，姚德厚之《秋林渔隐图》，王麓台仿倪黄山水，唐岱仿范宽《秋山瀑布图》，王烟客仿黄公望《浮峦暖翠图》，均为外间不经见之作。惟记载未竣，警士以游客过多，恐形拥挤，出而干涉，致架上所陈列之册页，仍未读完。遂至南书房，宋人所作《渔乐》一图，清淡隽雅，决非时辈所及。郭河阳大中堂一帧，气势雄峻，惟其用笔，时有变幻，端视多时，未得究竟。其余小品中，如夏珪、惠崇等件，时越数百年，而秀逸之气扑人眉宇，读之令人心平气和，不复作尘寰之想，信矣古人之功力为不可及也。返寓后将是日所作《竹林访友》一帧，加以染色，日来所作山面较有层次，不复如前，此惟以堆累从事矣。

　　十五日，先生授以染色之法，谓凡染色有二种，或先染山，或先染树。惟先染树者，于染山时，须处处顾全，颇感不便，故莫如先染山。凡染山不外用汁绿、赭石二色，大抵除冬景外，均系于山之阴面染汁绿，阳面染赭石，秋景则须于赭石中稍加藤黄，春景则须于赭石中加墨少许。染山毕，俟其既干，再染树，染树毕，再于山之凹处，以螺青提之，毕，再以焦墨略提之，凡染树余夹叶外，均须于周边如原状加染数笔。即如松针，于墨笔外再以靛青加作松针是也。人之衣服，可染可不染，其面部用赭石染，即须以手指按之，免其外溢。

　　十八日，先生授以写雨景之法，谓写雨景，较普通者为费事，第一遍须用中墨，第二遍用浓墨，第三遍用淡墨。第一遍谓之打底，第二遍谓之覆盖，至第三遍，则修饰而已。惟须俟第一遍干后，方能作第二遍，第二遍干后，方能作第三遍。至山之皴法，较普通为简。而加点则须有法度，以密而不乱为要，又雨景中点缀物宜少，于其空白处略添屋宇、船舶，以资穿插而已。

　　二十二日，先生授以写雪景之法。谓写雪景，山之皴法，宜简而淡，树木中或全作枯树，或加写松竹，以免孤寒，水与天须不惮多次烘染，第一遍施以极淡之墨，俟其干，再染第二遍，依次千遍百遍均可，盖遍数愈多，其气愈厚。雪中远山，须分层次，譬如前后三山，第一次烘染时，将其最远者，以淡墨盖其顶，第二次则将其次远者盖之，盖雪山愈远，云气较浓，故不能如近处之完全显露也。树头雪痕，按时下所流行者，宜加粉点，不必借地为雪，因借地为雪之法过于板滞，不见灵活也。讲毕，予以天气近寒，家中所携衣服不完，将于一二日归津，先生并嘱以向后可时常通信，借资研究云。

　　(原载于《湖社月刊》第1-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