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法臆参•画法
2012-05-08 14:47:51《美术观察》
西画属纯视觉的艺术,但国画不是。国画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通觉通感的艺术,是色、声、香、味、触、法综合的觉识感应经验。纯光学、纯视觉、模仿自然的艺术,到了照相机发明并广泛应用的时代,被认为基本上不会有大的作为了,像后印象主义、野兽派、抽象派等宣称绘画应有更高的目标,于是改弦更张,向东方学习,追求“有意味的形式”。而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徐悲鸿等有志改良中国画的热血艺术青年,远涉重洋,学习纯光学、纯视觉、模仿自然的艺术,用来改造中国画,以至于后来的学院教育从教学模式、理论教科书都对之全盘照搬,使得国画名存实亡。
纯视觉的艺术,主光,需有严谨科学的头脑、理性分析和综合归纳的能力,以及科学的手段,才有难度、深度、高度可言。通觉的艺术,主气,需有广大纯洁无染的心灵,物我一体,感应道交,并能掌握枢机总要,以及以简驭繁、以一总万的用笔手段,才有难度、高度、深度可言。
中西方绘画属两大体系,文明不同,理论也不同。但一百年来,中国的美术学院教育将其混淆在一起,两者的入门反而都更难了。体系不清,理论不明,门径如何能摸到?不同文明的艺术,各有数千年历史,必有各自体现其高度、深度、难度的独特之处,必有其评价优劣、高下之明确尺度,必有历代积累之丰富经验作为借鉴。一百年来,改良、折衷、融合、实验、创新、流行风,没完没了,人心浮躁,违背传统与艺术规律,越走越远。
中西方绘画可以融通,但不是融合。真融通必在对本民族绘画领悟与实践登峰造极之时,绝不是初学所能为。否则只会延误入门时日,作徒劳之努力。
《华严经》曰:“信为道源功德母。”一百年来,很多国民对民族传统文化失去了信心,国画家对传统中国画失去了信心。无信心,所以有无尽的折腾。无信心,焉能有真实的成就?黄宾虹的成就,首先即源于他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信心。有一分信心,便有一分成就。
凡事唯信能入,能深信,才有切愿。有切愿,非通达其理而证到最高境界,绝不肯罢休。
观其信心,可预知其成就。没有真信心,焉能有真实成就。轻信、迷信、狐疑夹杂,是一切修习的大敌。
真正有志于国画传统者,如果能读一下法国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会有助于增长智慧,知道政治运动、思潮乃至时流风气是怎么造成的,其实质是什么,而后知所拣择。
一百年来的绘画,无论换多少花样,始终不脱“大众”心理。没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便没有真正的艺术。
凡是没有深度、高度、难度的东西,终将被时间所淘汰,唯有学习经典才可靠。古人心地厚、老实,不会骗人,所以能成就经典。
在古代成名成家很难,因为人心普遍在圣贤教化的风气之中,有正知正见者多。在这样的环境下,要为公众普遍认可、推崇,其难度可想而知。
画种无优劣,优劣在人。画法无新旧古今,新旧古今在人。
黄侃先生言:“中国学问的方法不在于发现,而在于发明。”发现是倾向于新资料,而发明则是对重要的经典踏踏实实地用功细读,发掘其中的某种东西。同样,学习中国传统书画的方法不在于新题材、新书体、新材料,而在于在已有基础上向深度、高度、难度精进,发掘出新的可能性,在腐朽中现出神奇。
“国画的基础在书法”似乎是老生常谈,但个中深意并未被完全揭示出来。书法是势象艺术,书画同源、书画用笔同法,已经告诉我们这两者是相通的,都是势象艺术。所以看一个人是否有学习书法、国画的天分,关键看他是否有势象思维能力。
细读历代书论,尤其晋、唐诸家书论,可知书法之取法自然,绝不亚于绘画,甚至唯书法最能师法自然。然书法家取法于自然者,非形象,而是势象。国画简笔写意,以书法笔法入画,实质上是将书法之势象思维引入绘画,大大提高了绘画的难度、高度与深度。势象艺术根基是国学,所以于书法未能深造自得者便以大写意作自我标榜,直是欺世盗名。写实的画讲形象、形似,重在物趣、情趣;写意的画讲势象,重在机趣、意趣,而机趣、意趣必以用笔为根本。近百年来,国画改良运动,以及艺术概论、美学理论等教科书,都套用西方造型艺术、视觉艺术的观念来谈论中国传统书画,非但隔靴搔痒,且严重贬低了中国书画。而一百年来少有人能揭示出这一事实真相。
若通达书画之理,则古今中外一切画种画法无不可为我所用,天地间万象万物无不可剪裁炉冶而为吾画。若不以理求,则难以入门。
画之境界有物趣、情趣、理趣、机趣。物趣者,论画以形似,求物质之逼真是也;情趣者,表情、情节是也;理趣者,东坡所谓常理,造化造物之规律是也;机趣者,以发挥天地万物之情之理,得其势象,以笔墨变化另造一个有韵有趣之世界者也。
执其简易,守其不易,穷其变易,书画之道如是而已。
李贽云:“夫合智、仁、勇三德,而后能不厌于平常,不惑于新奇。”黄宾虹先生可谓能行此道矣。通天地古今变化之道,所以为智;有仁人爱物、民胞物与之心,所以为仁;特立独行,舍易而趋难,思为天下后世笔墨精神留一线曙光,所以为勇。不厌于平常,故能体物也深,寓情也真;不惑于新奇,故能率性真纯,自然流露,不刻意做作;然时时出新奇于无意之中,令人称奇叫绝。
黄宾虹讲中国传统绘画被公认为世界最高等,近代之衰落是清中叶以降朝臣院体与江湖画家不争气,没有人画好,唯道、咸间金石家之努力可以称道,应发扬光大。但真能认清这一点的人很少。
黄宾虹与潘天寿对中国画变革的思路不尽相同。潘走的路是部分要素的夸大、强化,以成一新面目;黄则是全面强化、全面提高。所以潘新则新矣,不免单薄;黄则博大精深,看似不新,然气象整体一新。
最高的艺术,其创作动机是自发的,出自于人的本性,而非功利的、有为的。但这样的艺术最终却都是成功者、有为者。
书画作品是我们生命本质的一部分,是艺术家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互相作用的一部分。
中国书法、文人画表达的是更高维次的体验,是将意识中的不同中心、不同层次的体验一体化而达到的。
二
智慧通达,深通书画心要,笔笔圆满,笔势往来流畅无碍,如珠走盘,用笔之极境也。
字画之骨体全在用笔。短以取其劲,长以取其妍,疏密、黑白、浅深、错综,变化自然最是字画妙境。
天地赋物,飞潜动植,各有一性。所谓笔法者,贵能各尽其性,使之完满而已。
以意运法,古法皆活。
真正发心从事写意画者,必先从书法上建立深厚的根基。书法无过人处,画必无过人处。齐白石衰年变法,是从书法上变,从笔法上变,从笔性向自我性情气质体认,一点一画俱现出自己鲜明的性情气质。其笔法又渊源有自,笔力惊人,至此则无施不可,人物、花鸟、山水、书法、篆刻,无往而不成。若不解此,只在题材、形式、花样、效果上变,充其量,只是本末倒置。
齐白石之大写意花卉,虽学吴昌硕,然书法根基不同。吴学石鼓文,笔法圆厚刚健;齐学《祀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方折雄直。故两人面貌似相同,而实质性情差异大。
国画家在笔墨上无创造,任你什么题材、构图有多奇、尺寸多大,终是俗物。若笔墨为第一流,有创造,则无施不可观。何以故?一点一画已能尽其趣,何况千笔万笔,随机应变,穷其变化耶!
黄宾虹晚期的画,是追求势象,不再在具体丘壑形象经营上用心,所以真正能看懂的人少了。追求笔墨的极致,就是势象境界。势象境界,内含宏富,气象广大而精微之至。这精微已不是具体形象,而是每一点每一画,笔性真、笔法纯、笔力强,无人能比,到了深度、高度、难度的极致。黄宾虹晚年最精减笔之画,既可整体观赏,又可从中抽出任何一笔来欣赏,其势象之美,令人惊叹。
黄宾虹晚年自评画曰:“自谓笔趣胜人。”“笔趣胜人”四字,乃其辛苦用功一生最后落脚处,也是足以千古不朽处。书画家之品格与成就,亦正在笔趣之有无、多寡上分高下大小。
笔趣,即用笔变化之机趣,包括笔性、笔法与笔力三个方面。
恽南田曰:“有笔有墨谓之画,有韵有趣谓之有笔墨。”又言:“一点一画能尽其趣。”可知所谓笔墨,即用笔运墨变化之机趣、韵致,其中有法、有理、有生气、有性情。
书画,简易之道也,石涛“一画”足以尽之。此一画,乃伏羲氏仰观俯察,得乾旋坤转之义,阴阳气度之流行,然后画八卦之一画,开苞符,辟混沌,于是阴阳判焉,刚柔别焉,往复形焉,顺逆明焉,燥润生焉,疾徐寓焉,方圆彰焉,无穷对立而协调之义生焉,造化之秘泄焉,性情之真逼现焉。千岩万壑,飞潜动植,千笔万笔,无不以此至简之一画为基。画家终其一生,性情、造诣、功夫,无不以此一画定其高下、深浅、精粗。是以陆探微一画紧劲连绵,如张芝、王子敬一笔书;顾恺之一画如春蚕吐丝,行云浮空,流水行地;张僧繇一画如卫夫人笔阵,斫拂点曳别是一巧,阎立本初见之不识其妙,必三日坐卧其下,始能领其深旨;曹仲达一画薄衣贴体,殆如出水;吴道玄一画磊落逸势,滑健圆熟,如莼菜条,得张旭狂草笔法笔意;荆浩一画虽依法则,不质不形,如飞如动;李成一画寒劲颖脱,墨粉精微;范宽一画浑厚劲硬,抢笔如长锥界石;赵佶一画瘦劲飞逸;米芾一画峭急起伏跌宕,八面出峰;李公麟一画秀劲涵和,心闲意淡,从容不迫;苏东坡一画持重而雄奇;文同一画如剑戟森然挺然,英气堂堂;李唐一画块然定质,劲折如断铁;马和之一画如火焰摇曳,如游蛇穿石;梁楷一画如蛇惊,如鹰击;赵孟頫一画密丽深稳,从容中度;黄公望一画苍润,墨中有笔;倪云林一画峭劲,笔中有墨;吴镇一画挺拔劲直;王蒙一画屈曲婉转;文征明一画质实劲硬;董其昌一画率意灵秀;弘仁一画气敛骨凝,冷逸庄严;髡残一画貌似苍辣,而实灵活秀气;八大一画憨拙诡谲而精妙;石涛一画性躁多变,不主故常,或用鲁公书法,或用瘦硬法,或用滚笔裹行法;恽南田一画轻捷舒展,涓净秀逸,气若幽兰;何绍基一画如铜铸铁浇、万岁枯藤,气厚力沉,起伏倔强;赵之谦一画息心静气,气沉力实而起伏飞动;吴昌硕一画鼓努为力,笔壮气豪;齐白石一画方折劲直,落落大方;黄宾虹一画捻管扭动,刚健而婀娜,意趣丰富,总其大成,前无古人。一画之理,为不易之道。从原始社会到近现代,大家林立,面貌屡变,各有风格绝技,若不相同。然深入其理,穷其所以,有千古一贯之旨,实未曾变。
黄山谷云:“诗意无穷,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能尽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余谓何绍基、黄宾虹诸大家毕生致力于笔法笔力之锤炼,而其意必以古为崇,正黄山谷夺胎换骨之法也。何绍基以回腕法、篆隶笔意写行草,写出了三代汉魏书法之雄杰奇逸意境。黄宾虹以转笔法,用六国金文之笔意,写出了唐、宋、元、明诸大家山水花卉意境。二者皆不求表面之似,所谓不似之似乃真似也。黄山谷夺胎换骨法,真能启发后人不少,有心人自然领会之。
书画忌熟面孔,意虽古而要面孔常新。面孔新似在结构、章法、题材,而其关键却在用笔,在笔性、笔法、笔力上。
风格的真正基础是笔法,根源是笔性。笔法变了,笔性明确,风格可焕然一新。不知此奥妙者,欲创立风格,只在题材、构图、肌理、构成上做文章,终徒劳无功。
画者,卦也。古之笔法,仅为吾人感受、摄取外界事物之观念与形式,初非实有其物也。若状物求逼真,则摄影、西画最擅胜场。然求其心物感通之机趣,以厌人之兴味,则舍国画笔墨表现之法无由。以笔法、墨法表现者,是吾人智慧活动之产物,有形而上之道存焉,所以近于外物关系之简单符号。或言国画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以符号来摄取、表现宇宙万物,所以石壶讲:“抽象一分则高一分。”黄宾虹讲:“若求逼真形似,则真物俱在,何劳图画。”
天地万物,本无所谓笔与墨,而人能以笔墨之法,摄取其神,仿佛其形。
势象之美追求动态中的平衡,应在笔笔得势、呼应生发中求之,在静观中求动态的统一、动态的实在,每一物象、每一点画既是结果,也是过程。
黄宾虹的画学理论难以被理解处,在于他将书法用笔彻底地贯注于画法之中,越到晚年越纯粹,也越神奇、越看不透。
时间与空间的统一是传统书画的灵魂。书画的点画,是运动的点画,是四维时空的一种投影。真正的鉴赏家能看到四维时空的实在,所以静态的书法、写意画便成为运动的,而不是死物。
三
书画之理,在历代书论、画论中,要能从各家不同说法中,提炼出共通的根本之法,逐一在自己的实践中落实。不下这一番苦功,不能称之为入门。
真有志于学书画者,不可被时流风气所拘限,亦不必被古代某一家所局限。但将法书名画,日日把玩,历代书画大家甘苦之谈,细细体会,久而久之,下笔自然超脱。
面对名作不起惭愧心的人,不会有真实的成就。
恽南田云:“书画一理,其用笔正同,不能求异。故一点一画能尽其趣,千岩万壑只在间架结构中。斧柯不远,余非敢谓即能通之,庶几不至于下士闻道耳。”一点一画能尽其趣,可谓简易之道。然此一点一画谈何容易!书画家终其一生,所下功夫、所用心力,都归于这一点一画,并从一点一画中看出其性情、造诣之醇醨与浅深高下。
向笔墨最深最精微处进取,年久功深,自然成就。
“事在人为,迎难而上”。书画史论通达了,恐怕只有此八个字而已。
传统书画是生命毅力的艺术。尼采晚年说:“中国人是一种成功的类型,即比欧洲人有更持久的耐力。”何绍基、齐白石、黄宾虹等人身上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四
善根深厚的人,字画才能有正知正见,趣味纯正,气息高雅。否则,甜、俗、邪、赖,百病横生。
字画写在纸上,如同写在心上。心是书画之本体,艺术的高下,在心量之大小。
儒、道、释是书画之根源。无论哪一家,修养深时,心在定中,字画中正平和,气高韵雅,一片清净光明。
每读《历代名画记》至“是知书画之艺,皆需意气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辄掩卷太息。古人,人也,今人,亦人也,何后后之不如前前耶?
夏莲居曰:“有举世不知而我独知之识见,始能有举世不为而我独为之志气。有举世不为而我独为之志气,始能有人所不到而我独到之境界。有人所不到而我独到之境界,始能有举世不见知而不悔之胸襟。”历代书画大家必因有此等识见、志气、境界、胸襟,才能成其为大家。大家不世出,一二百年而一遇,非肉眼凡胎所能识,所以名利场上熙熙攘攘的热忙人、伶俐汉皆活在梦中!
书画家须天分高、心地厚。天分高,则有慧眼,能从有笔墨行迹处看到无笔墨行迹处;心地厚,则能推原这书、这画未曾动笔前从何处生来,以后写到何处即住,能见得作者之全副用心。
画之起手、置陈布势、开辟境界,多出自心地,直须才、胆、气、力,恣意尽势。画之点染收拾,却须出自经验学问。
以深厚的书法功力作画,必不肤浅。
居斯塔夫·莫罗常对自己的学生马蒂斯说:“一种装腔作势的风格,过一段时间就会不利于他自身。另一方面,绘画必须具有非常有力量的特性才能站住脚。”这两句话学画的人应该常体味之。
书法绘画应直抒胸臆,使人观之精神跃跃,灿然夺目,天地之间古往今来独一无二。若稍涉计较,则庸俗矣。
书画的究竟成就是智慧境界,黄宾虹讲“是高等人的游戏”,而不是名利、地位。譬如王羲之,后人称为“书圣”,吴道子、王维,后人称为“画圣”,智慧境界,都是他们自身真实的受用,快乐无比,是无上的果位。所以宗炳讲:“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荆浩《笔法记》云:“名贤纵乐琴书图画,代去杂欲。”若用以追求名利地位,繁殖杂欲,直是助长堕落。
书画之妙,只在本色当行。本色,则直发性天,当行,则法备气至。
于佛法无所参悟的人,很难真心契入中国画最高境界。□
王非 西安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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