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从书出 胆敢独造(一)
2012-03-20 14:23:53
一 从杨柳青版《齐白石三百
石印》说起
二○○九年秋,我应北京画院之邀,负责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书法、篆刻整理工作,有幸于二○一○年二月四日、五日在北京画院获见齐白石家属于一九五七年捐赠的三百方印章原石。三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又率几位善印的学生,在北京画院将这批藏印拓成印谱,因此对这些齐白石印章有了深入的了解。
这些印章的印蜕已多见各种版本的印谱中,而将这批印章(指不混杂其他齐白石创作的印章)单独以印谱形式刊印,则见于一九八八年由天津杨柳青画社出版的《齐白石三百石印》印谱。这部印谱为线装,计十册,版口有『齐白石三百石印』字样。由于此谱流传不广,我本人是第一次见到。平心而论,这『齐白石三百石印』既不像印谱的谱名,拓印与印刷质量也不佳。至于其间的错误,多数缘自对这批印章原石的不了解。其中有四方非齐白石印作混入:其一为陈半丁为齐白石所刻『齐白石』(白文)一方。其二为齐白石门人李立临仿齐白石『古潭州人』印(白文)一方。其三,这批印章中仅有的一方象牙印『齐白石』(朱文),亦被收入谱中。从谱名看,所收皆石印,那么这方象牙印也就变成了石印。而此象牙印侧款刻有『此为友人刊』,因知此印亦非齐白石所作。其四为『加我三年成百寿』白文印,无款。篆法、章法、刀法皆与齐白石成熟风格完全不同。从印文内容判断,此印当刻于齐白石九十七岁。此时齐白石已多年无印,故此印很可能是白石口授后由他人所为,而非齐白石印作。剔除这些非齐白石印作后,统计下来获三百方整数,真是一个巧合。
『三百石印斋』是齐白石的斋号之一,同样他也常以『三百石印富翁』为号,并很早就见于他的书画作品上。齐白石在一九三四年(甲戌)冬其七十二岁时,有《三百石印斋记事》一篇,云:『余三十岁后,以三百石印名其斋,盖言印石之数。所刻者仅名字印数方,适诗画之用而已。至六十岁,集印石愈多,其中有佳石十分之二三,丁、戊连年已化秦灰矣。丁、戊后避乱居京华,得石又能满三百之数,惜无丁、戊所失之佳者。年七十一,门人罗祥止欲穷刻印之绝法,愿见当面下刀,余随取自藏之石,且刻且言,祥止惊谓所言如闻霹雳,挥刀有风声,遂北面执弟子礼。越明年,蜀中有友继至,亦有祥止之愿,余一时之兴至,不一年,将所有之石刻完,实三百之数过矣。今暂拓数册,分给藏家,使儿孙辈知昔人有平泉庄,一木一石,子孙不得与人,亦必知先人三百石印斋之石印,愿子孙不得以一石与人也。甲戌冬,齐白石山翁自记。』①
然而齐白石生前并没有《三百石印斋印谱》问世。他的子孙在其身后,亦并未遵照他的嘱附『不得以一石与人』,并将家藏的书画作品与三百多方石印捐给了国家。
从其自言三百石印前后的变化,到北京画院所藏三百石印,再到杨柳青画社《齐白石三百石印》出版,虚虚实实间,人们很可能早就产生了一个错觉,那就是齐白石家中的用印,就是今天北京画院所藏的这三百方。然而经过这次目鉴及研究,我们清楚地认识到齐白石最初起此斋号时,只是家中所藏印石的大约数字,与他具体所使用的自用印数无关。北京画院所藏这批齐白石印章作品,去除齐白石为他人及子孙所刻和混入非齐白石所刻的作品外,虽大多数为自用印,但也不是其自用印的全部,尚有许多他历年所刻的常用印不在其列。从统计看,齐白石自用印远远不止三百方,所以如齐白石在《三百石印斋记事》中所言,齐白石的自用印可冠之以『三百石印斋之石印』,而不应称之为『齐白石三百石印』。
启功《记齐白石先生轶事》和罗随祖先生《齐白石的篆刻》二文中说,『三百石印富翁』是模仿前人的句子,如金农有『三百砚田富翁』。②从行为上模仿金农,确实是齐白石艺术生涯中的表现。不过金农并无『三百砚田富翁』之号,只有『百二砚田富翁』一号,他还使用过一方『百研翁』朱文印。所以说金农有『三百砚田富翁』之号,大概只是二位先生笔误所致。
二 目鉴北京画院藏齐白石三百方印章的记录
目鉴北京画院的这三百方藏印,其中有一方六面印,二方五面印,一方四面印,一方三面印,七方二面印(包括一方连珠印),故三百方印实存有三百二十五方印作。对这些印作,我们作了分类统计:
(一)齐白石的自用印占了二百九
十六方,为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一点零八。
(二)为其妻、子、女所刻十九方,为总数的百分之五点五四。
(三)为友人及弟子所刻十一方, 为总数的百分之三点三八。
(四)这批藏印中,白文一百九十七方,约为总数的百分之六十点六二,朱文一百二十八方,约为总数的三十九点三八。
(五)无款印章二百一十九方,占总数百分之六十七点三八。
(六)有款印章一百零六方,占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二点六二。其中未署年款者三十六方,占有款印章的百分之三十三点九六。
(七)此外这批印章中有一方有边款而印面磨去之印。款云:『「老夫也在皮毛类」,乃大涤子句也。余假之制印。甲子,白石并记。』此印印面当即『老夫也在皮毛类』,刻于一九二四(甲子),时其六十二岁。此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以后曾多出现于其画作上,现在尚能在白石这一时期的印谱上见到同一边款的此印拓。但与本批印中另一方约作于一九三二年的白文『老夫也在皮毛类』无关。
(八)藏印中另有一长方形条印,印面有墨稿『中国长沙湘潭人也』,未刻。印稿无边框,当是白文印的墨稿。此印与方形白文『中国长沙湘潭人也』『湘潭人也』印应在同时,约是其七十岁以后的作品。齐白石曾自言:『我刻时随着字的笔势顺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才去下刀。』③关于这个说法尝见于研究齐白石印章者讨论其不写而刻之事。然据于非闇、启功之撰文,都说到曾目见齐白石不仅写印稿,而且擦了写,写了再擦,反复修改。启功在回忆中还有如下感受说:
『我自幼听说过,刻印熟练的人,常把印面涂满,就用刀在墨面上刻字,如同用笔写字一般……我在未见齐先生刻印前,我想象中必应是幼年听到的那种刻法,又见到齐先生的那种大刀阔斧的作风,更使我预料将会看到那种「铁笔」,在黑色石面上写字的奇迹,谁知看到了,结果却完全两样,他那种小心的态度,反而使我失望……』
他的这种失望感受,似乎使人错以为齐白石在说大话。其实齐白石自言不写而刻是真实的,胡絜青就曾亲见齐白石『不起墨稿,直接握刀刻下』。其他观者回忆说他小心写印稿后再刻,也是事实。唯善刻印者则不专门交代刻何种印章了,若为不善印者,并不知道他所刻是朱文印还是白文印,因此生出许多口舌。其实大凡刻白文,有在石上写印稿而后刻的,也有在纸上或腹中打印稿。刻前,黑墨涂印面上,下刀时,白色刀痕立显,如作书然,这种刻法对于篆刻家来说本是常见之事。然而刻朱文必于印面先写印稿,然后刻去白底而留下墨痕,所有篆刻家几乎没有刻朱文印而不起印稿的,这也是篆刻家之常识。这方未刻的『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当为白文印稿,毫无疑问,当然是写后再刻。可见齐白石白文、朱文都有写印稿的习惯,他所言不写而刻,恐指一般刻白文姓名印,字数少,腹稿思考后,在印面下刀直刻。然多字白文印比较复杂,显然齐白石也甚讲究,故起稿而后刻。所以此事本无争议,只是未曾治印者不知其中详情罢了。我们在这批印章中还可找到另外一个证据,在朱文印『甑屋』的侧款上可读到齐白石自己的话:『「甑室」二字,早刻之于石。癸酉夏,无可消愁,自行刻印。检得此石,亦早篆上「甑室」二字,不忍洗去,遂重刻之。白石。』
也就是说检得此石时,上面留着早已写好的印稿。于非闇和启功都曾看到齐白石如何落墨,『有时擦了写,写了擦,到多少遍』,这样的描述正反映了齐白石非常严肃地对待章法之安排和字法之生动,可谓小心落墨、大胆落刀。
目鉴中我还注意到,齐白石治印的几个特点:
一是白文印大大多于朱文印,此大约是他以为白文印更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像写书法一样下力,所谓铁笔如书。
二是齐白石曾在润例中写道:『每字四圆,名号与号印,一白、一朱,余印不刻。』④『余印』在这里显然是指名号印以外的闲章、词句印,这说明他自己不愿为别人刻词句印。我们今天从各种出版的齐白石印谱中可以看到,他为他人所作词句章远比名号印少,可能正出于此因。而他自己所作词句印大抵与其画意、诗意相通,因情而发,以印表达自己的喜好、骨气、期望和情感,正是这些情感激发了其治印的创作欲望。齐白石的词句印出版已多,且成为齐白石篆刻风格的代表作。有趣的是,这些印大多没有落款。此外像『人长寿』『中国长沙湘潭人也』等大印,印石高度居然只有一厘米左右。这些印章之印材也十分普通,在整个三百方印中,大多数是一般的青田石和寿山石,有些甚至是很差的印材,属于封门冻石或寿山石中之芙蓉或昌化石中之鸡血则很少。这些现象恐怕与齐白石节俭之习性有关。因为那些高度只有一厘米左右的大印有多方,这样的印是在任何印石市场上买不到的,只可能是将印石自行剖(锯)开的结果。我们甚至可以说,以这样高度的簿片石料刻巨印,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因为一般人是无法以这样薄的石料去钤印的。
三是齐白石自用印大多无款。他刻边款早年使用过何绍基体,北京画院藏印中未见。他形成风格以后的边款,下刀横画平直,与一般篆刻家以倒钉刀法刻横画较为攲侧不同,也与他学李北海行书横画之攲侧不同。此外『岂辜负西山杜宇』(白文)一印,印侧、印顶五面刻有山水。用力直来直去,无修饰打磨痕迹,山石树屋与其山水画风格相似,下刀深度与一般刻薄意的艺人风格迥异,而与印面下刀深度、宽度相同。通过分析,可判断出自白石之手。
四是齐白石的篆刻虽有发展过程,但自从其五十五岁左右风格初步形成后,用刀之法至老不变,小刀、锋利、深刻,单刀侧锋直冲,是其重要特征。其早年学丁敬、黄易的印作用碎刀短切法,四十岁以后学赵之谦的印作改用冲刀、切刀结合,与后来自己风格形成后的单刀法完全不同,这一特征非常鲜明。
注释:
①齐白石《三百石印斋记事》,见陈凡辑《齐白石诗文篆刻集》,香港上海书局,一九六一年,第二十八页。
②郎绍君、郭天民主编《齐白石全集》第八卷(篆刻),湖南美术出版社,一九九六年。
③齐璜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述》,见陈凡辑《齐白石诗文篆刻集》,香港上海书局,一九六一年,第九十四页。
④齐白石《买画与篆刻润例》,见郎绍君《齐白石传略》,载《现代大师与艺术人生》,湖南美术出版社,二○○三年。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艺术学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
(责编 李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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