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以汉画写人，自陈老莲始，其后有张士保，今则陈师曾，三百年鼎足而三矣。师曾临作更出己意，而略参变，其古拙直逼汉刻，不规规于工媚而自成秀逸。此在韵味上辨之，岂与俗工竟巧乎哉!

　　丁巳(1917年)十月上旬，姚华记

　　其二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又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呜呼!书画文章皆精神之所制作，故美不于其形质，而惟精神是求。若必规规于其形质，而求所谓肖，此儿女之见也。笔墨犹形质耳，结构姿态则形质之尤浅焉者。今之士夫能离结构姿态而味乎笔墨已是高识，更况离笔墨。又呜呼!知乎，师曾善为汉画像石刻，而变化于己，能以不美为美，盖纳妍妙于高古之中。是非师曾之所创，亦循乎古之遗法耳。且夫妍妙者，后人之所能工而以之自擅者。然评骘古今正嫌后人发泄太过，后人更有后人，其将如之何?古人非不能妍妙而朴然，若无所能，正为后人留余地。不信而试以高古之作，以妍妙施之，其能正与后人同，而或且胜焉辞赋。周秦人之不为汉魏六朝书，六朝人之不为隋唐画，汉魏六朝人之不为唐宋元明，皆是理也。然二月初吉载离寒暑之诗，韦端已袭之，而为“已凉天气未寒时”，便为晚唐名句。“夏承碑”奇古之书，颜平原拟之而为“家庙碑”(颜家庙)，便为古今墨妙。师曾自汉画以为彩色之作，已略嫌妍妙，而妍妙发泄固留有余，此又其所以能存高古之致也;老莲已不容后人立足;鞠如特师造像，所造无多。是三人者，虽所见相同，而其所取材以自益，也各异。近日本人有以汉刻“豫让刺赵简子”事变为今，作者笔墨工细，意态飞舞，车马尤呈清刚之致，可谓发泄无遗。吾喜之，而终不如其味。师曾之作为尤深也。师曾此二扇其一自记，其二余所为记。语已详尽。琚之宝此双璧，装池既竟，更微一言，且曰：有以是为至恶者诋之甚，亦不过指其眉目，实儿女之所谓肖者。是何足以语于士夫。而琚之意甚忿愤，求为之广。余谓师曾之所为，岂以与求肖者论焉?昌黎之言：大惭大好，小惭小好。师曾之所不惭，宜乎世之不好也，虽然宁画而已哉，宁师曾而已哉!因书之以语夫后之人。

　　戊午(1918年)谷雨

　　附：陈师曾自题拟汉画

　　古者，宫室、器用、衣裳、旗常、钟鼓莫不有文采，以像山川、云雷、草木、鸟兽、人物，或以涂垩，或以刻镂，因其物形随方布衍，或有色，或无色，亦因物而施。体制拙鲁不必真肖，但存其意。后世因沿，益加工密，宫室器用亦异于古障子。屏风多施缋画，其意虽同，其质已稍别矣。前者谓之装饰画，后者谓之玩赏画。装饰必施于宫室器用，若轴卷册子，则专供玩赏，屏风障子虽属用器，而后世画体非古，已类卷轴册子。故用于装饰者，谓之图案，用于玩赏者，谓之绘画。羞后世画体变迁，遂生差别，因人智、技巧精进而用力亦分歧焉。古者诸事浑恶，故不尔也。不独中国为然，欧亚各国多用此轨迹。近世欧西绘画渐又与图案混合之势，往往求之埃及、印度、巴比伦之古器物，而参用其体制、色彩。古人朴厚之风，令人玩味，极意工肖反致索然，心理东西相同，亦美术含蕴之秘奥也。吾素喜汉画，慨皆石刻，无由知其色彩，乃以印度、埃及画之色彩施之，似与古合。夫印度、埃及自有印度、埃及之色彩，要其时代久远，古意差同耳。扇亦器用之一，以稍近图案之画画之，更有当乎体制乎。

　　(《姚茫父画论》，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5月版)